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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双斗鸡眼呆看着她,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咱们没有黄油了吗?”布兰文不耐烦地又一次问道,仿佛靠他的问题就能制造出一些黄油来。
“我告诉你都在桌儿上了,”蒂利说,想着反正没法因为她要就造出一些来,因而感到很不耐烦。“另外咱们半点也没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个陌生人讲话了,她的声腔是那样离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带感情,这表明她在开口前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谢。我很抱歉我来打搅了你们。”
她对他们那种彼此毫无礼貌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气些就会使得当时的局面不会那么尴尬。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理念混乱引起的不愉快。布兰文听到她那样客气地讲话,不禁脸红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点什么来给她把那黄油包起来。”他对蒂利说,眼睛看着桌上的黄油。
他拿出一把干净刀,把黄油上那曾经动过的一面给切掉。
他话中的“给她”(意思是这样说,代表一种对很亲近的人讲话毫不拘束的口气。)二字,慢慢透入那个外国妇女的心中,同时让蒂利非常生气了。
“牧师家吃的黄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个不肯低头的女仆接着说。“咱们明儿一清早准备再打一些黄油。”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
“那有什么呢?”他说,他尽量显得十分温和,而且一个劲地向对方表示体贴。
“那么你———?”她非常认真地开始说。可是她由于弄不清自己当时所处的地位,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她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她不能很自由地讲英语。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条狗从她身边走到他身边。他对着那条狗低下头去。
“你的那个小女儿好吗?”他问道。
“很好,谢谢你,她很好。”是她的回答,这完全是一种外国话的客套语。
“请坐下。”他说。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她的大氅开口处伸出她的两只细瘦的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对这一带还很不熟悉。”他说,仍然仅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炉火前,背对着炉火,好奇而贪婪地看着那个妇女。她的十分沉着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也给了他一种鼓舞,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那么拘束了。他现在简直觉得这里的一切理应由他做主了。那真是十分无礼的。
她带着疑问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是的,”她现在慢慢理解了他的话,接着说。
“是的———这地方对我很生疏。”
“你觉得这儿有那么一点粗野吧?”他说。
她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态度你感到有些粗野吧?”他重复着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是的,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不太熟悉。可是我过去也在约克郡———”
“哦,那太好了。”他说,“这儿倒也不会比他们那边更坏。”
她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他表示关怀的态度,他那种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神态,以及他的亲密的声调,都使她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能和她不分高下吗?他为什么这样毫无一点礼貌?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眼睛仍然望着他。
她看到他是那样精神和天真,衣冠不整,简直不可能和自己这样的人沾上边。可是他的样子很漂亮,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再加上他那健康的身体,他似乎完全和她处于平等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是那样热情,衣冠不整,又是那样地自信,她简直感到对他难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他的稳定。究竟是什么使他具有这种让人惊奇的稳定能力呢?
她不知道。她有些纳闷。她转头看看他居住的这个房间,这房子似乎和他那么亲近,这情况一方面使她心醉,一方面几乎又使她感到害怕。这里的家具,像年老的人一样古老而熟悉,整个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他生存的一部分,都和他显得那样密切,她不禁感到很不安。
“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你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对吗?”她问道。
“我一直就住在这里。”他说。
“是的———可是你们的人———你家里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他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为了充分理解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感到他自己完全准备听她处置了。
“这地方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他低头看看她,和她的眼光相遇了。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一个外国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的神态却使她心神不宁,急于想对他有所了解。他是那样离奇地自信和坦率。
“你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吧?”
“是的———如果你把这叫做孤独的话。”
她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她感到这话很不寻常,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论什么时候,在她的眼睛对他观望一阵,最后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明确地感到一股热潮从她的意识中流过。她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变得和她如此亲近,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在她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年轻的,闪烁着热情之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表明他有权接近她,有权对她讲话,有权对她表示关心。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她讲话?他的眼神为什么不等待得到任何许可,或任何暗示就显得那么肯定,那么充满了光彩和自信?
蒂利拿了两片大树叶回来,发现他们俩都沉默着。他感到现在既然那女仆来了,他一定得讲点什么。
“你的小姑娘今年几岁了?”他问道。
“四岁。”她回答说。
“那么,她的父亲死得还没有多久吗?”他问道。
“他死的时候,她刚刚一岁。”
“三年了?”
“是的,他死去已经三年了———是的。”
她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那样出奇地安静,甚至有点仿佛心不在焉。她再一次看着他,在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某种作姑娘时的神态。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既不能朝她走近,也不能离开她。她的存在刺痛着他,直到他慢慢在她的面前完全发僵了。他看到了这位妇女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惶惑的眼神。
蒂利交给她那包黄油,她站了起来。
“非常谢谢,”她说,“要多少钱?”
“这就算是我们送给牧师的一点礼物吧。”他说,“这就算作我上教堂的费用吧。”
“你要是上教堂去,把黄油钱取回来,那你会显得更体面得多哩。”蒂利说,坚决要表示她有权占有他。
“你少插一句嘴不行吗?”他说。
“到底多少钱,请告诉我。”那个波兰妇女对蒂利说。布兰文站在一边,让她拿走。
“那么,非常谢谢了。”她说。
“过两天把你的小女儿带来,看看我们的鸡鸭和马匹。”他说,“她要是愿意的话。”
“好的,她一定会愿意来的。”那个陌生的女人说。
她走了,布兰文站在那里,由于她的离去马上失去了光彩。蒂利站在一旁看着他,希望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感到他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建立了某种看不见的关系。
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仿佛又有了一个意识中心。在他的胸膛里,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活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片正强烈燃烧着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