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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但因为他正在考虑问题,他并没有看见她。
“我想是喜欢的,”他说,“你瞧我父亲———噢,他始终也没能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要———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可总而言之,日子很不好过。还有我母亲———我随时都想到她对我实在好得过头了。我简直能感觉到她对我好得实在太过头了———我的母亲!另外我上学是那么早。但我不得不说,外在世界比牧师们的生活圈子对我来说要自然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那种像一只小鸟被刮得迷失方向的感觉吗?”她问道,完全搬用她刚刚学到的一句话。
“不、不。我感到一切事情都十分称心如意。”
他似乎越来越让她体会到那庞大的世界,体会到广大的人群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一切有如花香能把蜜蜂招来似的引诱着她,但它也使她很痛苦。
这时正是夏天,她穿着一件棉布上衣。他第三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带蓝色和白色条纹的衣服,衣服上配有白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这与她金黄色的红润脸色非常相称。
“你穿着这身衣服,我看着再漂亮不过了。”他说,把头微微斜在一边站在那里,用一种研究和批评的神态欣赏着她。
一种新的生活使她心神激荡。她第一次深深爱上了她自己的一个幻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反映在他的眼中的那个小巧的影像。她必须做到和它完全一样:她必须非常漂亮。她的思想很快就转到穿衣服的问题上,她惟一的热情是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美。她家里的人全都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厄休拉这种突然的转变,她变得非常文雅了。她穿着那身她自己做的非常合身的棉布上衣,戴上她按自己的意愿做的翻边帽子,看上去真是文雅极了。她忽然有了一种灵感。
在厄休拉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显得懒洋洋的,坐在她姥姥的摇椅里,懒散地前一下后一下地慢慢摇着。
“你不是很穷吧,你穷吗?”她说。
“你说没有钱吗?我每年大约有一百五十镑的收入———所以你也可以说我穷,也可以说我很富。事实上,我是够穷的了。”
“可你将来会挣钱的。”
“我将会拿到我的工资,我现在就有工资。我已经拿到委任状了,那一来,我又可以拿到一百五十镑。”
“你将来挣的钱还要多,对吧?”
“十年之后,我一年将可以挣到二百多镑。可如果我只能靠我的工资生活,我将永远都是很穷的。”
“你在乎吗?”
“对穷在乎不在乎?现在不在乎———不很在乎,但将来我也许会在乎的。人们———那些军官们都对我很好。赫伯恩上校对我颇感兴趣———我想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
厄休拉忽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他打算把自己卖掉吗?
“赫伯恩上校结过婚没有?”
“结过婚了———他有两个女儿。”
但是她的骄傲情绪不允许她去担心赫伯恩上校的女儿会不会想到要嫁给他。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格德伦走了进来。这时斯克里本斯基依然懒懒地在晃动着他的摇椅。
“你那样子瞧着可真懒。”格德伦说。
“我就是很懒。”他回答说。
“你看着真像是软弱无力的。”她说。
“我就是软弱无力。”他回答说。
“你别摇了不行吗?”格德伦问道。
“不行———这是perpetuum mobile。(拉丁文,永动器)”
“瞧你那样子,简直像全身没有一根骨头似的。”
“那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感觉。”
“我对你这种趣味可一点儿也不欣赏。”
“那对我来说实在太不幸了。”
他仍然摇着他的摇椅。
格德伦在他背后坐下来,当他往后摇的时候,她用两个指头捏住他的一绺头发,所以等他再往前摇去的时候,她使劲拽住他。但他完全若无其事。现在屋里只有摇椅压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德伦一声不响,像只螃蟹似的,每等他摇过来一次就抓住他的一绺头发。厄休拉红着脸很有些不安地坐在那里。她看到他皱起眉头,越来越有些恼火了。
最后他像一根脱扣的弹簧,突然跳起来,站在壁炉前面。
“真见鬼,我为什么不能摇一摇?”他凶恶地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这样像一根弹簧似的从懒散状态中忽然跳起来,使厄休拉觉得他很可爱。他生气地站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
格德伦仍和她平常一样深刻而柔和地大笑着。
“男人从不坐在摇椅里摇晃的。”她说。
“女孩子从不揪男人的头发的。”他说。
格德伦又大笑了。
厄休拉感到很有趣地坐在那里,可是她在等待着。他知道厄休拉在等待着他。这使得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一定得到她身边去,听从她的召唤。
有一次,他驾着轻便马车带她到德比去。他属于那种冒冒失失的工兵,他们在一家小旅店吃了午饭,然后又去逛商场,他们对任何东西都看得非常高兴。他在一个书摊上给她买了一本《呼啸山庄》。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她说:
“从前我父亲常带我去坐那摇船。”
“你喜欢吗?”他问道。
“噢,那太有意思了。”她说。
“你愿意现在再去试试吗?”
“太愿意了,”她说,尽管她还有些害怕。可是,能够去干一件不同寻常的令人激动的事,总是对她有很大诱惑力的。
他马上到售票处去付了钱,然后扶着她上去。他现在除了注意他眼前所干的事情之外,似乎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对在场的其他人,在他看来全都不必在意。她本来想先不上去,可是她觉得现在离开他反而更难为情,还不如大胆上摇船上去,让大家去看好了。他的眼睛充满了笑意,瘦长的身子站在她面前,开始让摇船摆动起来。她并不害怕,她只感到非常激动。他的脸开始慢慢发红,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她抬头看着他,她的脸好像在阳光下开放的一朵花,是那么地光彩夺目,那么动人。他们就这样在那宁静的空气中飘荡着,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天空,然后又以可怕的速度降落下来。她感到非常高兴。这种运动似乎在他们的血液中扇起了火焰,他们大笑着,感到仿佛全身都着了火。
玩过摇船之后,他们又去玩旋转木马,以便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扭着身子对着她骑在跳动着的木马上,看上去老是那么自由自在,玩得十分高兴的样子。对旧的传统表示反感的一股热情更使他显得悠然自得。当他们坐在急速旋转的木马上,耳边听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的时候,她始终也没有忘记过四周的人群。他和她似乎永无休止地骑着马在群众的面前跑过,永远轻快、骄傲、英武地骑着马在群众扬起的面孔前跑过,他们是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活动,把广大的群众踩在自己的脚下。
后来,他们必须离开旋转木马了。她感到很不痛快,感到自己仿佛由一个巨人忽然缩小得和普通人一样,并不得不自己也混在普通群众之中了。
他们离开市集,回到他们自己的轻便马车旁边去。在走过一个大教堂的时候,厄休拉一定要进去看看,可是整个教堂里到处是脚手架,烂砖碎瓦堆得到处都是,从墙上脱落下来的灰皮,踩在脚下扑哧发响,工人们粗俗的叫喊声和锤子的敲击声在满屋里震响。
在她不顾一切,在集市上,在群众的面孔前骑着木马奔驰了一阵以后,过去的许多她无法控制的向往现在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一时间,她似乎带着这些向往忽然进入了一种无比阴森的宁静的境界。在一阵骄傲情绪之后,她需要安抚和安慰,因为骄傲和轻蔑似乎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刺伤她的心。
她发现这无比古老的阴森中充满了从墙上剥落下来的灰皮,那些灰皮扬起阵阵尘土,使这里充满了陈年石灰的气味。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成堆的垃圾,连圣坛上也堆满了尘土。
“咱们坐下来歇会儿吧。”她说。
他们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偷偷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在一片阴暗之中,她观看着砌砖工和抹灰工干他们的肮脏、忙乱的工作。穿着长靴的工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用一种粗鄙的声腔叫喊着:
“嗨,伙计,那些抹墙脚的模子拿来了吗?”
从教堂的屋顶上传来哑着嗓子的回答声,那屋子里的回声使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斯克里本斯基紧挨着她坐着。一切似乎都是无比的美妙,尽管她也许觉得有些可怕,整个世界仿佛已经成了一堆废墟,而她和他却安然无恙、无法无天地在这废墟上胡乱爬行。他紧挨着她坐着,把身体贴在她身上,她也明确感到了他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