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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是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一头卷发都感到非常骄傲。”
大家大笑一阵,然后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当时是个非常懂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说。
“噢!我留你们过夜了吗?我那会儿常常见谁来都要留他们过夜。我相信我妈妈对这事一定苦恼极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厄休拉站起身来,她不能不出去了。
一听到门响,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那姑娘顿时感到一阵难堪的混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必须让人看着十分漂亮,由于她不知该怎么端着自己的肩膀,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她显出了一副十分动人的颟顸神态。她的黑色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犹豫不定的棕黄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一盏柔和的灯光照在书架上。
她装得十分自然地向她的舅舅走去,他吻了吻她,热情地跟她谈话,尽量表示出和她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同时让人清楚地看出,他完全是不感兴趣的。
但是她急于想对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他正靠后几步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是不肯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情的。
他那种半出神的等待状态使她有些激动,当她像一个过于兴奋的孩子憋住气把手伸给他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混乱而又非常漂亮地大笑了。他用手使劲捏住她的手,鞠了一躬,同时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感到很骄傲———她的整个精神马上全活起来了。
“你还不认识斯克里本斯基先生,厄休拉。”她耳边传来她舅父亲切的声音。她带着在生人面前常有的本能的羞怯扬起脸来,仿佛要说她认识他,结果却只是激动地笑了几声。
微微激动的情绪使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混乱,原来那种冷漠的端详现在变得急于要与她接近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刚刚二十一岁,身材细长,柔软的棕色头发,学着德国人的式样,从前面一直向后梳着。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月的假,”他说,转眼望望汤姆·布兰文。“可是有好几个地方我一定得去跑跑———在这儿呆一阵,在那儿呆一阵。”
他使她感到了外在世界的强烈气息。这有点儿仿佛是她坐在一个小山上,却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躺在她的脚下。
“谁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她问。
“我是个工程师———在军队里工作。”
“噢!”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们打扰了你的学习吧?”她的舅父汤姆说。
“噢,不。”她连忙回答说。
斯克里本斯基大笑了,年轻而又充满热情。
“她并没有等着你们来打搅她。”她父亲说。但这话让她听着十分别扭。她希望他让她自己去说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本斯基向她转过身去说。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情况提出问题的。
“有些东西我很喜欢,”厄休拉说,“我喜欢拉丁文和法文———还喜欢文法。”
他注视着她,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接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不喜欢学习,”他说,“他们说军队里所有有头脑的人都集中在工程技术部门。我想那正是我去干这一行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沾光,也算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他似乎开玩笑又似乎很懊恼地这么说。她马上对他十分注意。这使她很感兴趣,不论他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反正让人很感兴趣。他的直爽的性格,他那种独立自主的行动,都使她对他产生好感。她感觉到他的生命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
“我不认为头脑有多么重要。”她说。
“那么什么东西重要呢?”她舅父半嘲笑半讥讽地轻蔑地说。
她向他转过身去。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她说。
“干什么的勇气?”她舅父问道。
“干任何事。”
汤姆·布兰文尖声笑了笑。母亲和父亲仿佛倾听着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是为了他在讲这些话。
“干一切事情就等于什么也不干。”她舅父大笑着说。
这时候她完全不喜欢他了。
“她自己并没有照她所说的去做,”她父亲说,同时活动一下身子,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她有勇气干的事可真是不多。”
可是她不愿意再回答了。斯克里本斯基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脸不很匀称,扁平的,简直有点难看,鼻子很大,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出奇地清晰,他的棕色的头发像丝线一样浓密而柔软,他蓄着一撮小胡子,皮肤很白,身材细长,样子十分动人。坐在他旁边,她的舅父汤姆就显得很难看,她父亲看上去更显得很不整洁。然而,他却使她想到了她父亲,只是这年轻人更显得精巧一些,似乎散发着光彩。可他的脸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在有关他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多讲,仿佛他绝对不成问题,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他就是他自己。在他身上有一种使她十分感兴趣的一切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决不想对别人证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别人看着像个什么样子,它就算是个什么样子吧。它甘愿处于孤立状态,决不想为自己对人作任何解释,或表示任何歉意。
所以他似乎早已有一种完全不可改移的性格,他决不要求在自己能够独立存在之前,在自己和别人建立起一些关系之前,非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不可。
这种情况对于厄休拉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她过去所习惯的都是些没有明确主见的人,他们每受到一种明显的影响,便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舅父汤姆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在做人,因此,谁也不知道汤姆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你所知道的只是外表上多少有些固定的、一种流动着的让人无法肯定的形象。
可是,如果让斯克里本斯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尽量暴露自己,他的一切行动也总是出自自己的责任感,他不容许有人对他提出怀疑,他的孤立状态是永远无法改移的。
因此,厄休拉觉得他这个人很了不起。他身心健康,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看法,一切自己做主,也只依赖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他似乎天生具有贵族的性格。
她于是马上就让他作了她梦中的主人公。这里就是一位上帝的儿子,他看见了人的女儿,并且觉得她们非常美。他不是亚当的儿子。亚当只知道一味顺从,亚当不是被人连拉带拽赶出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自那以后,人类就一直完全像乞丐一样到处在寻求自己的生存吗?可是,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就决不会祈祷。他自己掌握着自己的一切,但也就只管他自己,此外什么也不管。别的人不可能真给他任何东西,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任何东西。他的灵魂是屹然独立的。
她知道她母亲和父亲都很尊重他。家里的情况现在发生变化了。有人到他们家来做客。只要有一次三个天使来到亚伯拉罕的门口,跟他打招呼,和他一起吃饭,并在他家呆下来,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家从此便会变得富足了(此处所讲亚伯拉罕故事见《圣经·创世记》第18章)。
第二天,她被邀请前往沼泽农庄做客。那两个男人还都没有回家。后来,从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一辆轻便马车跑了过来,斯克里本斯基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看到他先把身子缩成一团,然后跳下车,对着赶车的她的舅父大笑一声,随着就朝着她,向屋里走来。他显得毫无拘束,一切充分外露。他在他自己的清晰、高雅的气氛中是完全孤立的,他非常的沉静,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这种完全依赖自己的命运的态度使他的外表显得非常懒散,甚至有些颓丧:他很少有大手大脚的动作,坐下的时候,他懒洋洋的,似乎全身都放松了。
“我们来晚了一点。”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
“我们到德比去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
“谁?”
这样直率地提出问题并要求得到明确的回答,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她知道对这个人她是可以这样做的。
“噢,他也是一个牧师———他是我的保护人———保护人之一。”
厄休拉知道斯克里本斯基是一个孤儿。
“现在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她问道。
“我的家?———我也说不清。我非常喜欢我的那位上校———赫伯恩上校;另外还有我的那几位姑妈,可是我想我的真正的家是部队。”
“你喜欢这样完全独立地生活吗?”
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但因为他正在考虑问题,他并没有看见她。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