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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他和她睡在一起,似乎早在等待着他,她也想他。
外祖母在紫杉农舍呆了一阵,等待人们把沼泽农庄重新收拾一番。然后她仍然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去,神色安定,仿佛一切都很好。弗雷德全力投入了清扫农庄的工作。他父亲死在那里,只不过使这个地方似乎显得对他更为亲切,也更不可改移地属他所有了。
早就有一种说法,布兰文家的人一般都是暴死的。除了汤姆之外,所有别的人几乎把这看成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弗雷德性情执拗,对这事始终也不能妥协。他永远也不能宽恕冥冥中的一种什么力量,如此残暴地杀害了他的父亲。
父亲死后,农庄上显得十分安静。布兰文太太却始终心神不定。她根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黄昏时候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白天里她总是站起来彷徨不定地东跑几步西跑几步,似乎她一定要上什么地方去,可又不很肯定该往哪儿走。
人们常看见她穿着她那件小毛衣在花园里闲逛。她还常常爬上马车,坐在她儿子身边,摆出一副孩子气的、热情而又可怕的脸,观望着农村的田野或者市镇上的街道,仿佛所有那些东西都变得对她很陌生了。
安娜的孩子们,厄休拉、格德伦和特里萨每天都经过花园门口去上学。每当她们走过的时候,外祖母总让人把她们叫过来,留她们在农庄吃晚饭。她喜欢让这些孩子陪伴她。
对她的儿子们,她简直有些害怕。她能看出他们阴郁的热情和愿望,以及他们的不满。她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东西了。甚至弗雷德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宽大的下巴颏也使她感到很心烦。大家心里全得不到安宁。他有他自己的需要,他需要爱情,强烈的爱情,而他却得不到它。可他为什么要去麻烦她呢?他为什么要去对她讲他的不安、痛苦和不满呢?她已经太老了。
汤姆倒是更能克制一些。他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可是他却使她甚至更为苦恼。在他的眼睛里,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令人精神瓦解的黑暗的深渊,还有他对她迅速的一瞥,仿佛她能够救他,仿佛他要透露出自己的全部心事来了。
老人有什么办法救助年轻人呢?年轻人必须去找年轻人。到处永远是风暴!到了现在,她难道还不能远离开生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去安静地躺下吗?可是不能,随时总有阵阵巨浪向她冲来,在它们的障碍前撞得粉碎。随时她总是被纠缠在纷扰、愤怒和激烈的情绪之中,无尽无休,无尽无休,永不停息。而她却希望能够脱开身。她希望最后能获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和安宁。她不愿意她的儿子们再强迫她听一些关于情欲和求爱的残酷的老故事,讲一些不满足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对女人的愤怒。她希望自己已经超出了这一切。可以去享受老年人的安宁和平静了。
她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干过多少活,所以她现在也只是常常站在花园门口,看看那为数不多的来往行人。一看到孩子总是使她感到高兴,她口袋里常常装着苹果或者各种糖果。她喜欢看到孩子们对她微笑。
她从来没有到她丈夫的坟上去过。她谈到他的时候丝毫也不动感情,似乎他仍然还活着。有时实在忍不住的悲哀也使她淌下几滴眼泪,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正常,完全和她平时一样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遇上下雨天,她总呆在床上。她的卧房就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可以在这里躺下来,凝神默想。有时候弗雷德给她念一点书。可是那对她没有多大意义。她有她自己永远做不完的梦,而且始终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她需要时间。
这时她的主要朋友是厄休拉。这小姑娘和这位年满六十整天沉思默想的老太太似乎有一种共同的语言。在科西泽,到处是各种活动和热情,一切都似乎是围绕着热情的支柱在活动着。在厄休拉之后,一共又有了四个小孩子,都是一帮小娃娃。这些小生命随时彼此之间都在那里进行冲击。
所以,对那个最大的孩子来说,外祖母床边的安宁气氛简直是可遇难求的了。在这里,厄休拉简直仿佛是来到了一片安宁的天堂里的国土。在这里,她自己的存在对她本人也变得无比简单而美妙了,仿佛她已变成了一朵鲜花。
每逢星期六,她就一定要到沼泽农庄来,而且每次手里总捏着一件小礼物,或者是用彩色纸条编成的小垫子,或者是在幼儿园做手工时做的小篮子,或者是用铅笔画的一只小鸟儿。
每当她出现在门口,现在已经显得很老却更有权威的蒂利一定会伸长脖子,看看是谁来了。
“噢,是你来了,是吗?”她说,“我想着我们也该见到你了,我的天哪,你带来的这个小花环可真了不起!”
让人奇怪的是,汤姆·布兰文已经死去了,蒂利却在沼泽农庄上保持了他的精神。厄休拉常常把她和她外祖父联系在一起。
今天这孩子带来了一个很小的用石竹花做成的花环,里面是白色的石竹花,外面却有一圈红色的花瓣。她为她的这个工艺品感到很骄傲,由于骄傲,因此显得有些羞怯。
“你姥姥在床上呢,你要是上去就把你的鞋擦干净,也别像一只火箭似的嗵地就冲了进去。我的天哪,这花环做得多么漂亮!这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吗?”
蒂利轻手轻脚地把她引到姥姥的卧房门边,这孩子带着她平常所具有的那种犹豫的奇怪神态走了进去。她姥姥在床上坐着,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的毛衣。
孩子一声不响在床边磨蹭着,手里举着那个花环。她孩子气的眼睛里闪着光。姥姥的灰色的眼睛也闪着同样的光。
“多么漂亮!”她说,“这花环你做得多么漂亮!这束花真是太可爱了。”
厄休拉把花环塞进她姥姥手中说,“我特意为您做的。”
“一些农民在家里做的花环也都是这样的,”姥姥说,用手摸摸那红色的花瓣,并用鼻子闻闻。“完完全全就是这样扎得紧紧的!她们做这种花环是为了戴在头上———她们把花梗编在一块儿,然后她们就戴上这种花环,穿上她们最好的裙子,到处去游玩。”
厄休拉马上就想象着自己已进入了那故事中的境界。
“您过去也在头上戴这种花环吗,姥姥?”
“我做姑娘的时候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颜色有点像卡蒂的头发。那会儿我还有过一个用蓝色的小花朵做的花环,一种大雪后才开的小花,蓝得可爱极了。咱们家的那个车夫安德雷总是把这种花先给我摘来。”
她们就这样闲谈着,然后蒂利给她们拿来两杯茶。在沼泽农庄有一个带着金色花的绿色茶杯是专门给厄休拉用的。除茶以外,蒂利还给她们拿来一点黄油面包和一点水芹,整个气氛是那么奇特和美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得津津有味。
“姥姥,您怎么有两个结婚戒指?您一定得戴两个吗?”那孩子问道,她看到了她姥姥放在茶盘边露着青筋的有如象牙一般的手。
“因为我有两个丈夫,孩子。”
厄休拉想了一下。
“那您就得把两个戒指都戴着吗?”
“是的。”
“哪个戒指是我姥爷的?”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
“你说你知道的这位姥爷?这个是他的戒指,红的这个。这个黄戒指是你从未见过的那个姥爷的。”
厄休拉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那两个戒指。
“他在哪儿给您买的?”她问道。
“这个?我想是在华沙买的。”
“您那会儿还不认识我的这个姥爷吧?”
“还不认识这个姥爷。”
厄休拉仔细推敲着这个使她极感兴趣的情况。
“他也长着白胡子吗?”
“不,他的胡子是黑的,我想你的眉毛就很像他的眉毛。”
厄休拉忽然开始想着自己的事,不再往下说了。她立即把自己和她的那个波兰的姥爷联系在一起了。
“他也长着棕色的眼睛吗?”
“是的,眼睛的颜色很深。他是一个聪明人,像狮子一样敏捷,他从来一刻也不肯安静。”
莉迪亚至今还对兰斯基怀恨在心。她想到他的时候,总想着自己比他年轻多了。她永远只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总是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把她归纳在他的思想之中,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人,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个副官。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件行李,或者是他的做外科手术的一件工具。她对这种情况至今还感到愤恨。而他却永远只是三十岁: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四岁。她并没有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比她大得多。可是,她现在一想起那时他们过的日子仍感到十分痛心。
“您更喜欢我的第一姥爷吗?”厄休拉问道。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姥姥说。
想到这里,她又变成了兰斯基的十分年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