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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会去了一趟伦敦,在回来的路上,他不胜惊异地想到,原来住在这个荒岛上的赤身露体、出没无常的野人,不知怎样竟会修建起像牛津街和皮卡迪利这样的街道来的。那些野人当年拿着长矛沿河抓鱼为食,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啊,后来他们又是怎么修建起这伟大的伦敦,在自然世界修起这庞大、杂乱和丑陋的人的世界的上层建筑来的!这使他感到惊愕和恐惧。人是太可怕了,他们的一切制作也让人感到惊愕。人的制作比人本身还要可怕,简直是一些恶魔的作为。
然而,就他自己来说,从他的私生活方面来讲,布兰文感觉到整个人的世界都是外在的,都和他与安娜的真正生活毫不相干。只要他自己能够健康地活着,只要安娜和那个孩子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他的思想中仍保有这种新的奇怪的安全感,那么即使把今天世界上的整个这一套可怕的上层建筑,把所有的城市、工业和文明全部一扫而光,让这个光秃秃的地球上只剩下生长着的植物和流动着的河水,他也会完全不在意。如果那时他光着身子,他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衣服的,他可以搭一间小房子给他的妻子住,给她弄来食物。
此外还要什么呢?他们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呢?人类整天忙碌着干大量的工作,在他看来全都毫无意义。他出于天性和这一切毫无关系。那么,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只是为安娜活着,为活着而活着吗?在这个地球上,他有什么需要?他就只需要安娜,他的孩子,他和她以及和他的孩子们的共同生活吗?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了?
这时,他却想起另外一件东西,一件能够使他具有绝对生命的更长远的东西。不管时间的含义是什么,他现在仿佛是生活在永恒之中了。在这个世界的外边还有什么呢?这个虚构的、他丝毫也不相信的世界?从外面他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现在这种情况,这就已经完全够了吗?他这样沉默着使他感到很苦恼。她没有和他在一起。尽管整个“无限”是和他在一起的,但没有了她,他对他自己也几乎不再信任了。让整个世界慢慢滑下去,滑到遗忘的边缘去吧,他还将独立地站在那里。可是对于她他就拿不准了。他的存在部分要依靠她的,所以他拿不准了。
他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怎么也不能抛开那个模糊的、时刻难忘的前途未卜的心情,那心情似乎时刻不停地在向他挑战,而他却只能不予理睬。一听到她和那个小娃娃谈话,他马上就感到一阵恐惧,仿佛由于自己无能,他已犯下了什么罪孽。她站在窗口边,手里抱着那个刚一个月的孩子,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乐般的唱歌似的声音谈着话,她的声音震动着他的心弦,仿佛那是从远处传来的某种对他发出的呼吁,或者说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对他的召唤。他站在很近的地方,倾听着,澎湃的心潮高一阵低一阵。接着那声音又沉静下来,向远处飘去。他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否认的心情,仿佛他已经没有办法否认他自己了。他必须,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看看那些愚蠢的蓝凤头,我的小美人,”她把那个孩子举在窗口,甜言蜜语地说。外边花园里是一片白,一群长着蓝凤头的小鸟在雪地上争斗着:“你瞧瞧那些愚蠢的蓝凤头,亲爱的,它们在雪地上打架呢!你瞧瞧它们,我的小鸟,它们用翅膀拍打着雪,一个个不停地摇着头,噢,你说说它们是不是一些坏东西,真是一些坏东西,你看看它们掉在雪地上的黄羽毛!等到天冷的时候,它们一定会后悔丢掉这些羽毛的,你说不是吗?
“咱们要不要告诉它们不要再打了,咱们要不要对它们说‘别打了,’我的小鸟儿?可是它们真讨厌,太讨厌了,你瞅瞅它们。”忽然间,她凶恶地大声叫喊起来,同时使劲拍打着窗玻璃:
“别打了,”她大声叫喊着。“别打了,你们这些可厌的小东西,别打了!”她的声音越喊越大,在窗玻璃上也越拍越猛。她的声音像发布命令似的,是那么凶狠。
“别那么瞎胡闹。”她叫着说。
“你瞧,现在它们飞走了。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呢,这些愚蠢的小东西?它们都讲些什么呢?它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小羊羔?它们会忘掉的,是不是,它们会把这一切都给忘掉,把这一切都抛到它们愚蠢的小脑袋瓜,它们的蓝色的凤头之外去的。”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朝她丈夫转过脸去。
“它们可真是在干架,它们真的是彼此拼命了!”她说,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奇,似乎她也属于小鸟的世界,和那些小鸟是同属于一类的。
“是啊,它们是爱打架,这些蓝凤头就是爱打架。”他说,很高兴看到她对他转过头来。他走向前,站在她旁边,观望着那些小鸟打架时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望着被白雪压弯的黑一枝白一枝的紫杉的树枝,这一切对他有什么作用,她的含笑的脸提出的是什么问题,他需要回答的对他提出的那个挑战又是什么?他不知道。可是他站在那里感到某种责任感,既使他很舒服,又使他不高兴,仿佛他现在必须熄灭掉自己的光辉才行。可是现在他还无法移动。
安娜非常爱那个孩子,简直是爱极了。可是她还感到不是十分满足。她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感觉,仿佛有一个门正半开着。现在她在这里,安全而沉静地生活在科西泽这个地方。可是她感到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在科西泽。她正用尽全力朝远处观望着一件什么东西。从她现在已到达的这个毗斯迦山,她能看到什么呢?看到很远处一条微微闪光的地平线,一个像拱门一样的虹,以及横跨在上面的一座颜色暗淡的像影子一样的门。她也必须到那里去吗?
那里有某种她没有,她无法抓住,她无法接近的东西。那里有一种非她能力所能及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开始这一趟旅行呢?她站在毗斯迦(毗斯迦山在约旦河东,据《圣经》讲,摩西从此山眺望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地方)山上已经够安全的了。
到冬天,当她随着清晨的太阳一道起来,在那黑色的窗户外面,看到在一片闪亮的青绿色的草地上面,东方出现一派闪闪发亮的枯黄的颜色,看到在它们之间立着一排排像宏伟的木偶一样的大棵的梨树,在那阴森的梨树下面,小片的积水摊开在枯黄色的光线下,她这时就会说道:“它就在这里。”到了晚上,落日通过云彩中的缝隙,伴着一片红光显现的时候,她于是又说:“它是在那边。”
黎明同落日是横跨过一天的两只脚,她看见了希望,看见了光明的未来。她为什么还要到远处去旅行呢?
可是她又总要提出这样的一些问题。当太阳在它闪着火光的冬天匆匆落下,她面临着这一天的结束的时候,她自己虽没有竭尽全力,可她仍然止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闪闪发光,一直折腾个没完?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忙碌?总不肯让我们安静?”
她并没有转向她丈夫,求他来引导她。根据她在不同时候对他的概念,他有时是离开了她,有时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可以举起那孩子,她可以向前一弯腰把孩子扔进那火炉里去,这样,那孩子就可以在那燃烧着的煤块和那轰隆作响的火焰中行走着,像那陪伴天使的三个见证人一样。
不久后,她对她的丈夫完全放心了。她认清了他那阴沉的脸和它所能表现的热情的程度。她已经认识了他那细瘦的强有力的身体,她说那身体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一个正享受着自己的财富的富有的女人。
不久之后,她又有一个孩子,这使她感到很满意,并从此打消了她的不满情绪。她忘记了她曾经观望着太阳从天边爬上来,像一位伟大的旅行家沿着它自己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她忘记了,在那个阴暗的夜晚,月亮曾经透过那高处的窗户照进来,仿佛认识她似的点点头,并向她招手让她跟着它走。太阳和月亮不停地向前走去,走过她,把她这个正享受着自己财富的富有的女人抛在后面。她也应该去。可是,在它们向她发出召唤的时候,她没有办法走。她必须留在家里。她心安理得地放弃了那走向不可知的冒险旅行。因为她正在生她的孩子。
不久,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安娜越来越有一种满意的感觉。尽管她不是那走向不可知的领域的旅行者,尽管她现在已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在她自己修建的房子里住了下来,然而在那彩虹的拱门下面她的门仍是大开着的,那伟大的旅行者,太阳和月亮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