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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收起来了。她的本意并不是要把这类东西都收起来。她的本意只是希望避开思想,避开它,以挽救她自己。
她已经十七岁,精力充沛,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脸红,又常常闷闷不乐,心神不定。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她更愿意找她的父亲,她对她的妈妈有时几乎有一种仇恨的感觉。她妈妈阴沉的嘴脸和处理事情阴阳怪气的方式,她妈妈对某些问题的过分肯定和自信,她的奇怪的自满,甚至是自鸣得意的情绪,她妈妈对某些事情纵声大笑的神态,她对某些烦恼的问题一声不响,自作主张的态度,特别是她妈妈那藐视一切困难的能力,都使这个姑娘感到愤怒之极。
她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她常常站在床前向外望着,似乎她想出门去。有时候,她真出去和外边的人混在一起。可是她每次回家来的时候总是愤怒不已,仿佛她受到了别人的欺负,遭到别人轻视,甚至是受人侮辱了。
家里总有一种阴森的沉默和紧张情绪,在这种气氛中,人的情绪必然会走向它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家里总有一种富足的气氛,总有一种深刻的情绪上的无言的交流,这使得任何其他地方都显得十分干瘪,令人不满。布兰文可以一声不响地坐着吸他的烟,妈妈总是一声不响地低头活动着,两人同在的感觉便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便是一种支持。整个全家人的交往是无言的,紧张而亲密。
可是,安娜却感到不舒服。她希望离开这里。可是不论她到哪里,她总会有那种干瘪的感觉,仿佛她变得更小,更无足轻重了。她于是又匆匆赶回家去。
回来后她又怒不可遏,常常打断了那里固定的强有力的情绪交流。有时她的妈妈怀着强烈的、具有毁灭性的愤怒,跟她争吵,这时她既没有怜悯之心,而且对什么都不加考虑。安娜感到害怕,总尽量想法逃避。这时她就会去找她的父亲。
那些妈妈完全不予理睬的话,他却总愿意安静地听着。有时安娜就去和她的父亲谈谈。她想和他谈论一些别的人,她想知道某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父亲却会因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很不愿意让人强拉着去关心一些他根本不愿关心的事。他所以听着,只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这时整个房间里就会有一种一切都清醒过来的感觉。那只猫也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显得很不愉快地朝门口走去。布兰文太太一声不响,她那样子让人感到某种不祥之兆。安娜对她的那种吹毛求疵,喜欢批评,对什么都表示不满意的神态觉得难以忍受。她感到甚至她父亲也反对她。他和她妈妈之间有一根强烈的阴暗的纽带,这是一种强有力的亲密关系,它无声地、狂野地存在着,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进,如果被打断或者暴露出来,就会更显示出它的野性。
不管怎样,布兰文为那个姑娘感到很不安,全家的情绪经常被彻底搅乱。她有一种病态的让人无可奈何的感染力。甚至就在她完全和她的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她对他们也始终怀着敌意。
她想出了种种办法,要逃离这个环境。她变成了一个非常热情的上教堂的常客,可是那里所使用的语言她全然不懂:那似乎是一种虚假的语言。她讨厌听到有人把很多事变成文字用嘴说出来。当宗教感情还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的时候,它显得是那样令人激动。可是一进入牧师的嘴里,它就变得虚假和毫无道理了。她曾经尽量想读一点书。可是那些冗长的描述和变成文字话语的虚假性使她完全没有兴趣再读下去。她出去和一些女朋友们呆在一块儿。一开头她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可是渐渐地她心中的烦恼又出现了,她马上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永远感到自己是在到处碰壁,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机会扬眉吐气,从来都没有迈开大步走过。
她的思想常常转向法国某一位大主教所建造的折磨人的大地牢,在那里被关进去的人既没法站起来,又无法伸直身子躺下去,永远不可能。这不是说她觉得她自己的处境和这有什么关联,只是她常常纳闷那个地牢是怎么修建的。她完全能够体会到那种永远让人弯着身子的可怕情景,她可以非常真实地体会到这一点。
在她刚刚十八岁的时候,从诺丁汉寄来了一封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太太的信,信中说,她的儿子威廉要到伊尔克斯顿一家发电厂去接受初级制图员的职位,实际上跟学徒差不多。他现在是二十岁,她希望沼泽农庄上的布兰文一家能够友好地接待他。
汤姆·布兰文马上回信说,沼泽农庄可以给那个年轻人安置一个住的地方。这个建议没有被接受,可是诺丁汉的布兰文家的人表示非常感激。
诺丁汉的布兰文家和沼泽农庄上的本家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说真的,艾尔弗雷德太太已经继承了三千镑遗产,对自己的丈夫又很有理由感到不满,所以她对一切布兰文本家都敬而远之。但不管怎样,她倒也装出对汤姆太太很尊敬的样子,她叫她波兰太太,并说不管怎样,她总是大家出身。
安娜·布兰文听说她的堂哥要到伊尔克斯顿来,隐隐约约地也感到有些激动。她认识不少年轻人,可是他们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显得不是那么真实。她在这个殷勤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一个她喜欢的鼻子,在那个青年身上看到两撇很可爱的胡子,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一身很考究的衣服,或者一圈很可笑的头发,又在一个青年身上也许看到他说话的方式很有趣。所有这些都可能使她感到高兴,或略感惊异,但所有那些年轻人都不像真实的人。
她真正了解的男人,只有她自己的父亲;由于他身材高大,神态威严,简直仿佛带着某种神性,她简直觉得他包括了一切男人的性格,至于其他的男人,都是无足轻重的。
她还记得她堂兄威廉的样子。他穿着城市里的衣服,身体很瘦,一个很奇怪的脑袋黑得像煤一样,可是长着一头光亮的很细的头发。这个头显得非常奇怪:它让她想到了不知一件什么东西:想到某种动物,某种神秘的动物,它住在树叶下面的黑暗之中,从来也不出来,它却过着生动、急骤和强烈的生活。她每次一想到他,就想起他的那个黑色的急切而盲目的头。她觉得他很怪。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来到了沼泽农庄,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鲜洁的脸上在羞怯之中又含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稳定沉着的神态,他显然对其他人的生活情况一无所知,因为他总是只想到他自己。
当安娜穿上她节日的衣服,走下楼来准备上教堂的时候,他站起来用一种传统的方式跟她打招呼,和她握握手。他显得比她更为落落大方。她不禁脸红了。她注意到现在他的上嘴唇已有了两撇小胡子,仿佛给他秀丽的大嘴镶上了一道黑边。这使她感到有些讨厌。它还让她想起了他的细软的毛发,她感到他身上什么地方有些异样。
他说话的嗓门很高,带有男中音的那种嗡嗡声,这也让人听着很怪。她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但是他坐在沼泽农庄的会客室里却显得很自然,他那毫无拘束,自然、沉着的神态正是布兰文家人的特点,这就使他坐在这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父亲对待这位年轻人所表现的离奇的亲密,做作的态度,使她有些厌烦。他对他似乎非常温和,他为了要显出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简直不惜低三下四。这使得安娜颇有些生气。
“爸爸,”她忽然说,“给我一点捐款。”
“什么捐款?”布兰文问道。
“别跟我闹着玩儿了。”她红着脸叫着说。
“不是。”他说,“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捐款?”
“你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
安娜站在那里感到心里很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不是要让她在一个生人面前现眼吗!
“我要一点捐款。”她坚持说。
“听听她这话,”他不在意地回答说,看看她,又转过头去看着他的侄子。
她向前走了两步,把她的手伸进他的裤兜里去。他稳坐着抽他的烟,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仍然和他的侄子闲谈着。她的手在他的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他的皮钱包。她清秀的两颊显得非常红润,两眼闪烁着明亮的目光。布兰文的眼睛眨动了两下,他侄子羞怯地坐在那里。这时穿着盛装的安娜坐下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在她的衣兜里。里面有银币和金币。那年轻人止不住观望着她。安娜低下头去,用手在那一堆钱中一个个挑选。
“我真想拿走半个金币,”她说,同时抬起她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向上看看。她的眼睛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