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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曾经在这深宫,梦想着十里杏花、烟雨江南?
是谁在靡靡春雨里一步一步蹒跚着走远,却永远也触不到曾经只手可及的梦境?
如今即便把天下都奉到眼前,那人都什么也不会要了。
只知道哭泣,只知道吃东西,曾经他那样渴望的、自己始终卡着不给的东西,让他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如今跪在他面前求他看一眼,他都不会了。
乾万帝深深的埋下头,把脸贴在明德的颈窝里。明德正昏昏沉沉的,觉得颈窝里沾了水,他便不耐烦的缩了缩脖子,又晕晕乎乎的睡着了。
江南春色
十里河堤,一场桃花,三千红尘鸳鸯帐。
鲈鱼正肥美,清酒玉笛好看花。
二十四桥边一醉楼,说书的老头儿刚好停了王熙凤求凰的那一段,一边有人掷了散碎铜钱串给他,笑道:“老头儿说的好!”
老头满面欢喜的接了,突而只听一人道:“光说这些没意思,老头儿可有什么新鲜的趣闻来说一说?”
老头先是把铜钱牢牢的按在袖子里了,才在小桌儿后坐下,故作神秘的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要是新鲜事,前一阵钱盐课嫁小姐,哎哟那个热闹排场!小老儿喝酒的朋友认得他家的买卖跑腿下人,听说光赶制扎的花草笼子架子就花了不知道多少白银,那嫁妆更是陪得隆重非凡,皇上嫁公主都没有这样的派头。要是能亲眼一见那喜宴的排场,才真叫没白生这一遭儿!”
一边便有一人嘲笑:“老头儿是糊涂了,当今皇上哪里有公主可以嫁?倒是当年皇后嫁女儿、皇上娶儿媳,整个天下大赦,怎么是一个盐课能比肩的?”
老头也不急,摇着扇子反驳:“这位官人不知道啦,天下之富、油水最旺,莫不过铸铁、盐课,更何况浙海江南一地呢?道是百鸟朝凤八方来贺,也不过是从他们钱家九牛身上拔下来一根毛罢了!”
“就算是钱家用金子铺地,也不过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吃的用的不都是皇上给的?他再怎么阔气,能比得上皇上阔气么?”
“话虽如此不错,这位官人可知道天下七分财,几分落去了皇上手里,几分又落去了钱家的手里?云南的镇南将军听说过吧?一方大员,封疆大吏,西北的土皇帝呀!人家为什么腰杆子硬?可不就是当初的圣旨恩赐他一方盐铁大权嘛!那个还是西北,咱们这是江南,盐铁里头都是油水。一层层的都被喝尽了,等到了皇上手里,不过就剩点儿瘦肉啦!”
那客官还犹自不服,还要争辩时,突而只听楼下一阵喧哗,继而楼梯上蹬蹬蹬的大批人上来,很多人回头一看就只见是带着大刀的差役,个个都皂衣青冠,气势汹汹的上来就扑向那说书的老头儿,纷纷道:“拿下!”
老头早吓瘫了:“官爷、官爷饶命!小的一没杀人,二没犯法……”
为首的差役立功心切,一把抓住那老头:“还说没犯法?皇上南巡都在路上了,尔等刁民却还敢当众妄议朝廷命官!咱们大人有令,即日起严禁刁民妄议污染了圣上的清听!来人啊还不快快拿下!”
须知这当地衙门是很厉害的,一进去先打一顿,放在公堂上对答申辩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完了还放牢里去,便等着家人拿钱来赊人;拿的钱少了便多吃几天的皮肉之苦,拿的钱多了还要当心被“诈肥羊”。更有甚者,在牢里被牢头欺负、被狱卒讹诈,一层层的剥削下来,等出了牢房便是没有错也遭一趟洋罪。老头一想顿时急了,一边拼命的往桌下躲,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的求那几个差役:“几位官爷行行好,行行好,小老儿哪敢胡说八道?官爷,官爷……”
正说话间袖子里的铜钱撒了一地,便有趁乱的、保身的、瑟缩的、看热闹的……一时竟然喧杂非凡。那店家倒是和说书的老头儿交情颇好,想保他吧也有心无力,只得干站在一边跺脚,一个劲的叹:“嗳!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正乱着,只听一人幽幽的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姓李的竟然想起来要南巡,也不知道他到底把那个东阳王杀干净没有?”
那声音说不出的优雅,就算是大不敬到嚣张的地步,也一点无损那其中的风流意味。
一时边上有人听到的生怕惹上麻烦,都下意识的躲开了些,几个离的近的差役听见了,慌忙瞪眼喝道:“谁敢妄呼皇上名讳?”
只见众人一回头,便看见墙角里坐了一桌,面对面的两个人,说话的那个侧着身,宽大的对襟雪纺袍子在腰上随手一系,广阔松散得倒是有些风流雅慨的意味。那人生的也好,丰神如玉一般俊秀冷淡,乍一看就是个大家贵族里说话没个分寸的公子一般。
他对面那人就黯淡很多,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的男子,灰蒙蒙的袍子外衣,料子也不显眼,整个人默然不语的在那里一坐,沉稳得几乎可以忽略一样。
差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待想明白了,便大惊失色的纷纷扑过来,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大庭广众之下对皇上不敬,还妄议朝政?”
那冷俊公子一笑,神色间极其轻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一伙官员集团勾结起来鱼肉乡民;说是堂堂的天朝,却不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长此以往下去也不用月氏、西宛动手了,中原人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城墙毁掉呢。”
他的官话说得其实很流利,声调也很优美;他的五官轮廓较旁人更深刻鲜明一些,却断然称不上是异域的血统。偏生差役头子想立功,若是抓到了别国的奸细,便立刻可以加官三级;因此他也没有多想,当即就横眉竖目的喝道:“还等什么?快快把这个异族人拿下了!”
只听铿锵几声大刀纷纷出鞘的声音,众茶客一看事态不好,都慌忙作鸟兽散。一时桌椅碰撞翻倒、杯碗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掌柜的都傻了,只顾在一边拼命的往桌下躲,连茶客蜂拥着夺门而出都不管了。
就在那几个差役的手就要抓到那个公子哥儿的时候,对面那灰衣的男子突而把筷子啪的一放,一手伸过去。那一刻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只是几个差役眼前一花,便伸手去生生扑了个空。定睛一看,两人竟然平白的就从眼前消失了。
“有……有鬼啊!”当下便有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差役吓得尖叫起来。
“鬼你妈的头!”那头子狠狠的呵斥了一句,“这分明是上好的轻功。上次不是月氏国的使团来了吗?依我看,说不定就是月氏的奸细!我们得赶快回府去汇报上头的人知道!”
周围便都讷讷的答应了,匆匆的撤走。慌乱间有人还想起那个老头,一看时却惊呼起来:“那老头人呢?”
只见说书的小桌儿还在,老头却已经不知去向了。差役头子不耐烦的道:“谁知道?也许是趁乱跑了。呸!一个小老头儿也值得较这个劲,走走走!”
众人纷纷答应着,便如一阵风似的回府去汇报去了,生怕去得晚了便丢失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掌柜的颤颤巍巍的从桌子下钻出来,只见地上掀翻的桌椅、打碎的碗筷一片狼藉,忍不住一拍大腿哭嚎起来:“哎哟我的个祖宗哟……”
话说那老头儿却是被那个灰衣男子顺手一拉带着走了。老头已经吓呆了,只觉得腾云驾雾不知所踪,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大街后巷的僻静处,那白衣的俊秀公子站在眼前上下打量着他:“老人家这不是一吓过去就精神失常了吧?”
“卓玉,你也留些口德罢。”
“路总管,”卓玉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袖口,微微的笑道:“本人舌底不留春秋,这和你没关系吧。”
路九辰便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淡淡的道:“每次都惹出麻烦来,每次都自己没法收拾,每次都是我收拾的烂摊子……”
“其实我根本不想请你来收拾的。”卓玉极其温柔的道,“你真的可以自己离开的。”
路九辰于是又再一次的沉默了。虽然如此,却也没有激发出什么“大路朝两边你我各一边”的豪气来,只是还默默的站在原处。那老头儿倒是知机,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连忙作势要跪下:“恩人再上,小老儿怎么谢您才好!……”
卓玉虚虚的一扶,倒是路九辰实打实的把老头儿拉了起来,简单的道:“不用谢,顺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