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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
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
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
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
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
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
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
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
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
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
“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
面和他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
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
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
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
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
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
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
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
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
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
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 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
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
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
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 再自挽
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可以去矣。几点钟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
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
曾了啊。”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
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
层薄薄的红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
定心。”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
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
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
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
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
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再起来
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
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
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
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
这一声“去了”,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你们快来啊,杨先
生过去了。”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
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
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
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
记个时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
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
富家驹道:“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
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正是十点刚过去,十
二时辰之末。”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
“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
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
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
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李
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
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
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
尘道:“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何剑尘道:“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
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
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吴碧波道:
“他的后事怎么样呢?”何剑尘道:“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
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
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
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
远,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就是这样好。依我说,
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
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说着又哭起来。何
剑尘道:“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
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
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
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
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
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
煞是可怜。便道:“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
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这时没有什
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
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
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
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