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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史在表弟押第一把时跟了两万。表弟赢了后他跺脚捶胸:他老史一向大手笔,怎么才押两万?应该把手里七万筹码全押上去。他跟晓鸥复述时解释,那时他只剩那么七万。
表弟再押,老史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加磅。全部家当不过九万。
结果呢?
输了。
晓鸥毫无表情地听老史讲述,心里更是静如止水。这种情形在她认识的赌徒身上重复太多次了,重复得她觉得单调乏味透了。无非赢了几手,便自认为找到了感觉,看出了路数,接下去把偶然的赢当成必然,把必然的输当成偶然。想想吧,一个颠倒了偶然和必然的人会有什么结局?就是必然的牺牲品。聪明的,接受牺牲;愚蠢的(或把愚蠢当倔强的,比如此刻的表弟),不接受牺牲从而继续对抗,直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老史指指赌台上的表弟,跟晓鸥使了个眼色:他的阴谋正在得逞。表弟已经借了六百八十万。表弟借的筹码当然是赌场借给老史的。这六百八十万筹码,晓鸥可以看做是他老史归还她的。
快入夜了。晓鸥轻轻走到表弟背后。表弟做小生意起家,步步艰难地挣下几千万,挣下一截粗粗的红脖子和两个紫红耳朵。要喝多少酒才能让后脖颈和耳朵红成那样?一个农村的乡镇企业老板,只能拿自己的酒量闯各种关卡:乡、县直到省,还要闯都市里的批发商的关。他委屈自己的肝脏,一瓶瓶地喝下或真或伪的洋河大曲、古井贡酒、五粮液、茅台,再把一个个都市极小的局部买下来,成了许多小区从不出现的业主(或许表弟买的房中就有段总盖的)。表弟的领土版图持续扩大,直接干扰着上海、北京、广州等大都市的房价,他走到今天有多艰辛他的后脖颈和耳朵能见证。他的资本还会扩大,虽艰辛但稳定地扩大,直到他的远房表哥为他设下一个圈套。表弟已经落入圈套中,正在成为他表哥的猎获……
而梅晓鸥也将参与分享这份猎获。
表弟又输了四十万,现在这份猎获价值为七百二十万。老史再次向晓鸥投来一个请功的眼色。
〃几点了?〃表弟回过头,大概是问他表兄。当他看见表兄身边出现了一个陌生女子时,窘了一下,让一个秀丽女子看他走麦城,因此而窘。或许他受不住了,输不起了,而他不愿女人看见他输不起。他那样瞬间的窘迫让晓鸥更加感觉到他心里最后的一点点田园风光。
史奇澜把表弟介绍给晓鸥。表弟马上摆阔,邀请晓鸥吃鱼翅。输那点钱算什么?冰山一角而已。表弟这样艰辛发财的人最想让外人、女人相信他的经济实力,甚至用惨痛的金钱消耗来证实那实力。因为他的实力远比他显示的要小。晓鸥痛快地接受他的晚餐邀请,配合他验证他的实力。晓鸥感觉表弟心里最后的田园渐渐在消失。
老史不安好心地催促表弟再玩几把。梅小姐玉驾光临,该借她的吉祥。不等表弟和晓鸥答复,他已去拿筹码。晓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都叫不住他。
在兑换筹码的柜台外面,她拦住老史。
〃行了!够了!都七百二十万了,你还想让他输?〃
〃怎么够了呢?〃老史憋着坏地瞪起眼,〃他还要再输五百八十万才够呢!〃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是人吗?!他是你表弟啊!〃
〃远房的。〃
〃远房的也不能坑他呀!谁你也不能坑啊!〃
〃是我硬拉他来赌的?他可以不来呀!他可以赢啊!他要是赢了,那我带他来就带对了,是不是?哦,他输钱就是我坑他了?他输的钱,是以我史奇澜的名字从赌场借的,海枯石烂都得我姓史的还。〃
晓鸥觉得他的胡搅蛮缠里有一丁点道理。
〃他赢了好啊!我头一个高兴!记得他上手赢的那几把,我多高兴啊!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报喜!〃
〃别让他再玩了,我求求你!〃
〃他不玩我怎么还你钱?〃
〃这么还我钱,你还不如抢银行呢!至少银行的钱是大伙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是谁,坑了就坑了。这样看你抢你表弟的钱,我成什么人了?〃
〃抢钱给你,意味着什么?〃
晓鸥看他憋着坏的笑眼:他的坏和多情是一回事。
〃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去抢,意味什么你自个儿去想吧。〃
意味着他喜欢她。一个强盗的爱情自白。堂吉诃德疯疯癫癫地征战,都是为心里模拟的淑媛。老史一边跟柜台里的人交涉拿筹码,一边蜷起右腿,半佝下身子,把右边裤腿撩起来挠一个蚊子叮的疙瘩。晓鸥简直不忍目睹这个动作中的史奇澜,赌徒加逃债者的沦落相,全在这姿态里。她伸出手拉了他一把,他刚落在纸上准备签名的笔画了个斜道道。
〃不准签。〃
〃名字是我的,不让我签?〃
晓鸥借着拉他的惯性把他拉到柜台右边。
〃你听着史奇澜,我不要你还我钱了。假如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你立字据。〃
〃为什么?〃
〃废话。你在字据上要签名的,保证这辈子不再进赌场。你不进赌场,我就不要你还钱。〃
〃你要我还别的我没法还啊。那些贵重木头原材料加成品都已经抵给债主了。小小不知道,还让你去搬。〃
情形比晓鸥看见的和计算的还糟。她本想得到老史几件作品,不管怎样那是灵魂和精神的老史。
〃我不要你还。〃晓鸥一字一字地说,〃只要你不进赌场。〃
〃你凭什么不要我还?〃
晓鸥回答不上来。不好意思回答。她是爱才还是爱人?爱他这个人因为他是人才?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晓鸥的妇人之仁不够普度众生,但愿够拉巴一个史奇澜。老史被拉起来了,所有输者也似乎得到一丝弥补:经过她梅晓鸥而输的输者。十年来,她对输者们渐渐滋生一丝亏欠,隐隐的。
柜台后面的掌柜用广东话大声问老史还拿不拿筹码了。老史大声回答当然拿。他要转身,晓鸥抱住他。这个带汗酸味的老史。这个眼球充血的老史。表弟输了赢了他的肾上腺素跟着拼命分泌,脉搏跳动之快等于一个在长跑的人,或说等于一个发三十八度烧的人。晓鸥把脸埋进发烧的人渣怀里。她只配为这种人渣发情。
老史感觉到晓鸥身体内部的变动,他也有了些变动。一只雕刻精品的手伸出来,摸了摸那细柔的脖子,脖子上面三十七岁的脸颊。他和她从来不承认彼此是怎么回事,也许承认不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彼此多年来到底是怎么了。他们的身体却承认是那么回事。按身体承认的办,一切就大白了。
恰好这一刻没人来兑换筹码。柜台在窗内,人在里面看不见两边。晓鸥愿意遵循身体的意愿,哪怕就这一回,只要能拉住这个人渣。用一种人性的低级活动阻碍另一种低级活动,就让她的身体去办吧。
史奇澜不受她身体的终极诱惑,轻轻地从她臂膀里解套。他说情话那样轻柔,说她的到来说不定让表弟时来运转,把已经输了的赢回来,你晓鸥没权力不让人家返本吧?
晓鸥感觉是一切就绪而被赤条条地晾在床上。老史在最关键时刻弃她而去,而她弃自己身体而去。每一个毛孔都在怒放,又突然被迫收缩,那种难以启齿的不适……原来情欲也会受到创伤。
在晓鸥安抚自己受伤的情欲时,史奇澜在借筹码的表格上签了名。表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老史身边了。也许他看见了刚才那一对狗男女的苟且。说破大天也不可能让他懂得他们不是狗男女。他俩在不爱中的爱比很多人给予和收受的爱要多得多。
总之表弟下面再看晓鸥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轻佻了一点,明戏了一点,接近无名分阿嫂了一点。好在她梅晓鸥习惯人们不拿她当正经人看。好在她乐意人们误会她是老史的艳情对象。
老史的胳膊搭在表弟肩上,回到赌厅。夜深了,正是赌的好时候。表弟坐在赌台上的样子像要跟荷倌相扑。荷倌是个瘦小黑黄的越南姑娘,略微凹陷的眼睛瞪着前方,简直是一个抗美女战士在伏击坦克。
表弟推出去五十万筹码,押在〃闲〃上。他的两个赌伴一个押〃闲〃,一个押〃庄〃。从电子显示屏上看,三个蓝色的〃闲〃连了起来。晓鸥不禁冷笑,如果它就是这对远房表兄弟看出的路数,天下人不必种田做工坐办公室做生意了,钱在这张台上就能生蛋。表弟的脸定格在一个傻笑上。他手上的牌一张是三,一张是二。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