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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丛丛杂草,足有半人高,在这冬天里只剩下一层寥落的黄白。那大门上的匾额已经被人打落下来,落在地上断成了两半摆在那里,朱红的大字,土色的脚印。宋雨仙将马车停下来,远望四周,周围树木凋零,只剩下一片野草,一条大路绵延远方,却已经没有了车轮碾过的痕迹。宋雨仙觉得此情此景甚为凄婉寥落,因而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得轻柔了一些,“祈荼……到了。”
祈荼沉默了半天,最终掀开车帘子,对着宋雨仙笑了笑,“没想到已经这样深的野草,让你见笑了。”
宋雨仙连忙伸手去扶他,拉住他一条胳膊就环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祈荼的身体冷极了,呆在遮风的马车里竟然还没有他在外头小风吹着的驾车的人暖和。宋雨仙蹙起了眉头,道,“等几日我们就去找恭正琏,那大夫我看也没什么本事,治个病也不好好治,反倒拖得严重了。”
祈荼点头,然后微笑,“你将我放开吧,我自己走。”
宋雨仙十分怀疑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能不能自己行走,但却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来,只是觉得有些心酸。宋雨仙扶着他慢慢放开,祈荼便摇摇晃晃地走,他一身单薄地青色长衫站在半人高的野草中,竟然也如同漂泊摇曳的野草一样,显得那样孤立无援。宋雨仙有些木,他的背影就这样越走越远,那残破的豪宅大院如同一只张开嘴的怪物,即将要将他咬碎。
为什么祈家被灭门,唯独祈荼一人活了下来?
独自活着的人往往比已经死去的人更加艰难,重现家族的荣光,灭门之仇,一切都落在了祈荼一个人的肩上。只是他的为人太过温和寡淡了,宋雨仙并不能时刻体味到那沉闷的压抑。他时时刻刻地绑着祈荼,也不知是他自己对这江湖心存畏惧,不敢独自向前,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
祈荼走到门前停住了,只是盯着那碎成两半的匾额看。他看着出了神,然后只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宋雨仙连忙跟上去,忍不住伸手又扶住他,然后道,“没、没关系,应当还能修好的,你不必着急。”
宋雨仙有点着急,手足无措的安慰,使得祈荼方才些许惆怅也消散如烟,他微笑,“也没有什么,以往我还小时,却恨不得砸了这块招牌呢。”
宋雨仙不明白。又听见祈荼说,“若非不是祈家为了面子风光,我也不必进那管教甚严的学堂了,以至于……”
“什么?”
“以至于我母亲去世时,我也不知晓。”
他平平淡淡地说着,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愈发清减的身体。宋雨仙忽然就蹦出一句话来,“你别伤心,以后我娘就是你娘!那个、我不是说、我不是说我娘可以当你娘,但是……唉,我是说我娘一定会像照顾亲儿子一样照顾你的,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
宋雨仙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生怕祈荼不明白他的意思,伤了他的心。祈荼想到这里也笑出来,道,“我还没见过雨仙的母亲,不知又是个怎样的人?”
宋雨仙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他不见他娘恐怕也有个一年半载了,恐怕都要叫人以为他没有娘了。宋雨仙摇头,“我娘一点也不像我似的唠唠叨叨,她总是直来直往的,谁要是惹到了她,她就能一板砖拍人脑袋。”
祈荼稍微在脑子里想了一个那个场景,觉得世间若有如此彪悍的女子也该是人尽皆知了,他却从来也没听说过。
宋雨仙看他不答话,以为他是被吓怕了,不由得解释几句,“我娘她也不是见谁就拍的,我娘拍人是有一回半夜里我家遭贼,她不得不下狠手才拍的。我当时见她手都在抖,却连忙抱住我说不要害怕,有她在就不会让我有事。现在想来,也许我娘胆子其实挺小的。”
“令慈也是应当是一位奇女子罢。”
宋雨仙又拉拉杂杂地说,“我从来也没见过我爹,我娘常说,我有我娘就够了,看看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干得过小偷打得过流氓,若是有爹在,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每日白蹭干饭。”
宋雨仙起了好奇又忍不住问,“你娘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吧?可比我娘聪明多了。”
“我娘是很聪明,只是太过委曲求全了。我有几回听到她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哭。”祈荼谈论起来,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有些苦痛伤心,又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憎恶,让他深受折磨。
宋雨仙并不能听出来他话中的别有意味,只是凉风徐徐吹过来,直往脖子里钻,宋雨仙被冷得一哆嗦,更加担心起祈荼来,虽说着屋子只剩下几面墙壁,不是也能挡风嘛。
“快进去吧,外头有些冷。”
祈荼便听他的话往屋子里走。祈家的院子还是很大,好几间屋子如风中残烛一般空有一个虚影,潦草落寞、虚张声势。蜘蛛网结在了墙角,白色蛛丝上沾染着些许水珠。低头看墙根时,仿佛是什么鼠类给打上的洞。只是这天气蛇应当冬眠去了,不用担心被咬。屋檐下长着青苔,虫子沿着石板慢悠悠的爬行。祈荼环顾着四周,忽然生出一种不切实际之感,仿佛祈家的辉煌还是昨日。
这院子里,应当有几个丫鬟小厮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娘们虽然互相看不对眼,却还是客客气气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他大哥会在这院子里耍一会儿剑,小妹会端着一根矮脚凳坐下,边看边绣着一个精致的莲花荷包。看到他过来,小妹就会兴高采烈地叫他俩比上一场,谁要是赢了就把那荷包给谁。若是大哥赢了,大娘心里会很高兴,却还是会斥责他几句,说他不懂事,不知道让着幺弟。若是他赢了,他娘便会偷偷给他做一顿好吃的。
那边那口井,听下人说曾经死过一个姨娘,是被当家主母命人杖死丢进去的。半夜里据说还有人听见哭声。
他爹总会在书房里看一整天的书,或者处理近来家门的事物。
以往院子里总是栽种着一些红梅,到了这个时节,应当已经开了,花香四溢。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在一起赏梅吟诗,也算是家和美满。
只是,一招行错,满盘皆输。
一夜之间祈家被屠戮得干干净净。祈荼不在家中,却受到了扫业山庄杀手的追杀,若非侥幸被那书院的夫子所救,恐怕现如今已经命丧黄泉了。他躲躲藏藏护着祈家的秘密,已经甚为疲乏了。
宋雨仙看见祈荼慢悠悠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走过去,他的手在墙上蹭了许多的灰,时不时的停下来同宋雨仙说一些幼时的事情,“我当初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白瓷瓶,就在那里,碎了一地。结果被小妹给告了状,爹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如此鲁莽,怎么又能担起家族的重任。”
宋雨仙往他指的那个地方看去,那块地上都是青苔,上面空空如也。过去的事、过去的人除了留存在记忆中,也别无办法了。
“那间屋子是我住的,还存着我当年被罚抄的道德经。只是也被烧没了。”祈荼弯唇笑了笑。宋雨仙摸了摸头,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也会被罚抄书?”
“自然了。”
“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我自小就是这脾气呢。”祈荼笑道。
宋雨仙陪着他慢慢走着,他也不要宋雨仙扶,宋雨仙于是就战战兢兢地在旁侧看着,忽然见他站不稳似的扶住了墙壁,用袖子捂住唇咳了几声。在他收起袖子的一刹那,宋雨仙晃眼看到了印在青衫上的血迹。
宋雨仙仿佛被人拿钟在头上敲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不顾祈荼地阻拦将那血迹翻出来。
“不要紧。”祈荼说。
宋雨仙吼,“什么不要紧!都吐血了!不成,快回去找恭正琏!”
“雨仙,你不必太过在意,我以往也受过这伤,一样的好了。”
宋雨仙见着祈荼如此信誓旦旦地说着,心里有些疑惑,又问,“真的?”
“君子不胡言。我自然不能骗你。”
宋雨仙稍微放下一点心,却不准祈荼甩开他的手独自走了,他仔仔细细地扶着,生怕祈荼又出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祈荼就告诉了宋雨仙很多事,包括他在得知那个噩耗时是怎样的痛心,就如同被人用刀子戳了又戳似的。也包括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往那寂静无人的竹林处走,正好又摔倒在了宋雨仙的竹屋边上。也包括他当时觉得的这人为何如此话唠,好像有无数的事情讲也讲不完似的。
宋雨仙看祈荼苍白的脸色同当时无异,心里着实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