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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叹口气,身居高位,也得防人悠悠之口啊。如果做得有失检点,御史们会最先跳出来反对,他一直想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接她进宫。
“什么时候叫风平浪静?”达兰说,“等我老了的时候吗?你一直在骗我。”
朱元璋说:“别生气,现在就到时候了,你等我好消息吧。”
达兰这才有了笑模样。朱元璋趁机说:“那个云奇,娘娘是不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你反正对他比对我更看重。”达兰噘着嘴说。朱元璋说:“他嘛,是我一条腿而已,你呢,是我的心肝呀,没了腿,瘸子罢了,没有心肝怎么能活!”
达兰说:“你尽拣好听的说。”
钱万三被宣上殿了。他糊里糊涂地大出血,拿出了一大笔钱为官府修城,又糊里糊涂地被丢到黑牢里去喂臭虫、吃霉饭,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上殿来面见吴王,这是怎么回事?他埋怨该死的小舅子杨宪,也不来搭救他一把。
穿着火红囚衣的钱万三颤着一身肥肉上殿来时,好多臣子和侍从们都忍不住笑。
钱万三扑通一下跪在阶前连喊:“大王饶命,愚民知过,再也不敢胡来了。”说完溜一眼杨宪。
朱元璋环顾左右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钱员外弄成这副样子了?这是我的功臣啊!”这话大出众人意料,钱万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善长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胡惟庸从座位里急趋上前接在手上,适时地给钱万三披上。
钱万三更是糊涂了,一时不知所措。
杨宪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钱万三忙跪下去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元璋喊了声“赐座”,便有人搬了张矮脚凳放在阶下,钱万三更受宠若惊了,不敢坐。
李善长说:“坐吧,殿下赐座,是你的荣幸啊。”
朱元璋说:“钱万三富甲天下,却又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为了修金陵王城,他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功劳很大呀。”他把头掉向李善长:“怎么个褒奖法呀?”
钱万三总算松了口气,一下子由罪囚又变成功臣了,这叫什么事!他真想冲朱元璋脸上啐上一口,猫脸、狗脸都是你,在你跟前当差,不累死倒先得吓死。不过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李善长道:“他不缺银子。在他家乡立个牌坊吧。”说罢又征询地看杨宪,朱元璋问杨宪:“你看这样行吗?”
杨宪说:“我和他是亲戚,我该回避。”
“举贤不避亲嘛!写什么字呢?”朱元璋同意立牌坊题匾了。
杨宪道:“可否题上‘为富而仁’?”他知道朱元璋最恨“为富不仁”,也常挂在嘴上。
朱元璋说:“好,反其义而用之,新鲜。来,拿纸笔来。”
侍从们很快端来笔砚。朱元璋揎腕捋袖,写下了“为富而仁”四个大字。李善长站在一旁说:“这字有唐太宗遗风。”
朱元璋四下看看,说:“你可别恭维我,幸亏刘基不在,不然又得叫他奚落一回。”
杨宪道:“他若仍敢像从前一样戏侮殿下,那可是大逆不道了。”
朱元璋显得很宽厚:“也不能那么说。当君王的,字不一定写得好嘛。都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到底写得如何?”
众人陆续上前,有人说“笔走龙蛇”,有人称赞“龙飞凤舞”,其实人人都看见富字少了一横,大家相互看看,却无人点破。这情形早在朱元璋眼中了。他又问:“没什么不妥吧?那就让他们去镌刻吧。”
李善长欲言又止。
侍从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张宣纸要走了,朱元璋忽然夸张地叫道:“等等。”侍从停步。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又去端详自己的字:“我怎么看着有哪儿不顺眼呢?有没有笔误啊?”他的目光扫过臣子们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没有人出声,汪广洋干脆避开朱元璋目光。
朱元璋作戏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啊,原来笔下有误,富字的宝盖底下少了一横!”连忙抓起笔来添上。
朱元璋不无埋怨地冲李善长等人说:“幸亏我自己发现了,少一笔,岂不是出丑吗?”
李善长称自己倒是看出来了。但书法家为了显示个性,是可以添减笔画的。听起来有理有据,毫无讨好之嫌。
杨宪的补充更妙,他说武则天皇帝自己还造了个字呢,上面是日月,底下一个空字,是日月当空的意思,所以无所谓。
汪广洋说:“我以为殿下是故意少写一笔,谁会相信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写出个错字来?”
众人都笑了,朱元璋也笑。
朱元璋少写一笔,却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这一笔可以测人心,鉴定忠与不忠、驯服不驯服,他不想玩赵高指鹿为马的伎俩,却依然对自己驾驭人心的力量充满信心。
朱元璋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钱万三,你不是有个愿望,想流芳千古吗?”
已经不再害怕的钱万三又紧张起来,连说:“不敢,不敢。”
朱元璋说:“这有什么,城门的匾我题得,别人也题得。这样吧,东安门、西安门,你选一个题写,好让天下百姓臣民,凡入金陵者,都知道有一个钱万三。”
此言既出,举座皆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
李善长委婉地劝阻道:“一定要他题,可以在他的家乡城门题写,那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
没等朱元璋表态,早已变乖的钱万三连忙说:“行,我可不敢给王城的城门题,那天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朱元璋替他铺好了纸,又把蘸饱了墨的大提斗递到他手中,执意破这个例,“题吧,东大西小,你就题东安门吧。”
诚惶诚恐的钱万三又激动又害怕,手筛糠般乱抖,墨汁洒了一地。朱元璋在一旁笑吟吟地鼓励。
钱万三憋住一口气,真的写下东安门三个大字,又在底下落了款:钱万三奉旨书。
放下笔后,一脸大汗。朱元璋说:“字如其人,胖乎乎的,有一种富得流油的味道。”
众官大笑。
李善长说:“钱先生并不傻,还知道落上奉旨的款儿。”众人又笑。
朱元璋称王后,原来的平章府经过修葺、改建、扩建,王宫和后宫各房都改了名字,从前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也改叫文楼了,与它对应的是对面的武楼,朱元璋取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含义。
这几天,因为开课的宋濂外出去了江西,由陶安代了几堂课,余下的时间马秀英亲自照料几个孩子写大字、温课。
这天,几个孩子在写大字,马秀英监堂一样坐在一边,自己也在写字。
郭宁莲坐过来了:“你真有耐心啊。”
“有什么办法。”马秀英说,“宋先生奉王命外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呗。”二人都笑了。马秀英说:“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呆着,别像上回,又流了产。”原来郭宁莲又怀上孩子了,这几天直想吃酸的。
郭宁莲说过几天殿下要亲征姑苏,她不能不去呀!
“你疯了不成?”马秀英说,“你不是早就盼着生个孩子吗?上马打仗的事,你再也不要干了。”
“那我会憋死的。”郭宁莲说她这人从小野惯了,当不了大家闺秀。她问马秀英是不是在着手订立后宫规矩呀?千万手下留情,别把后宫变成监狱呀!
“瞧你说的,”马秀英说,“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
朱棣举起手来:“娘!”又马上改口:“先生!”
马秀英笑了:“什么事?”
“我要尿尿!”朱棣说。
“过来!”郭宁莲招手叫他,领他来到门口,帮他解裤子,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尿,又送回座位上。
马秀英说:“等你的孩子到了四岁,我也给你教,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这时金菊来了,她向马秀英说:“打听信儿的人回来了。”马秀英忙问:“怎么样?”
“人放了,”金菊说,“殿下还亲自题了匾,要在钱万三的家乡立牌坊,让他风光风光呢。”
马秀英欣慰地笑了。郭宁莲知道这是马秀英力谏的结果,她说:“差点砍头的人,一下子又得此殊荣,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说。这都是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啊。”
马秀英戳点着郭宁莲说:“你这张嘴呀……”
到了吃饭时间了,马秀英宣布下课,看着下人照料孩子们洗了手,才向膳房走去。
朱元璋倒先来了,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一个月也难得和家人同桌吃一餐饭。
朱元璋落了座,马秀英、郭宁莲才带孩子们入座。朱元璋把朱棣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问:“今天讲的什么课呀?”
朱棣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说今天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