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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前在别人的山寨里头,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之前这一路都是山间密林小路,两人的竹轿只能一前一后,旁边又都是黎兵,张越自然知道于谦这一肚子话恐怕不知道憋了多久了。然而,这会儿他着实饿得慌,因此便举手打断了仿佛打算滔滔不绝的于谦。
“廷益兄,这些事情不急。你想没想过,就算黎人耕种二季稻三季稻获利,若是他们反悔之后不愿意缴纳赋税呢?还有,从之前知府卢海山的表现来看,大约他还是第一次到三十六峒,而那位抚黎毛知府则是常常和这些人打交道。若是一下子裁撤抚黎官员,那么,本地的流官怎么懂得如何安抚黎人?操之过急只会让事情不可收拾,在琼州府遍行里甲法不是那么容易的。豪酋们世代统治这里,又怎愿意让自己的子民服从里甲法管束?”
于谦见张越笑了笑就又低头大快朵颐了起来,不禁愣在了那儿——他刚才根本没有提到里甲法,张越怎么会犹如未卜先知似的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看见一群黎兵围着火堆好奇地往这边瞧,王志又走上前送来了黎寨自酿的美酒,张越一概含笑收下吃喝自如,他也就把那些思量暂时丢开了,索性一门心思填肚子。
琼州府的所有州县几乎都是环海岸线而建,中部以黎母山为中心,越往中央生黎越多,和外界往来越少。三十六峒隶属于曾家东都,位于定安县以南,旁边是南黎都和南资都,此次闻讯而来见张越的何止一两百人,身份不够的往往都是三十六峒大首领王正挡驾了。
然而,张越回程这一路上,却仍是有黎族峒首冒出来,大多都是打听此前的约定,但也有少数在密林里专干劫道营生的,想要从这瞧着像是有钱人的官府人身上捞点油水,然而,三十六峒派出的五十人都是好手,这一路开道杀人毫不含糊,到最后前头开路的更是在旗杆上高高挂起了两颗脑袋。
对于这样野蛮的举动,于谦这个御史自然是极其反感,但王志解释说这些散居密林的都是被部族驱赶出来的罪人犯人,若是不加以震慑,这些人只怕会前赴后继地上来抢劫,到时候只会杀更多人。于是,见张越沉默不语,于谦也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
由于返程直奔澄迈,一行人越过建江,走的路就和之前不同了。等到进入了海南卫管辖的一个小镇,路上黎人虽多,遍体纹身的男女却大大减少,人们也不再身着裸露的衣衫。充当向导的王志一面走一面解说,而路上的人对于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能够带这么多护卫的必定是本地豪酋,可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乘竹轿上却分明都是汉人打扮的男子,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及至张越等人进入西峰马驿,镇上的人方才明白这是官府来人,也就释然了。当夜,已经露宿三日的张越在屋子里点起了避蚊虫的熏香,总算是睡了一个安稳觉,而西峰马驿也连夜派出了信使前往澄迈送信。这个驿站乃是隶属澄迈县的两个马驿之一,距离澄迈县大约四十余里,一昼夜便足以打个来回。
一夜好睡,次日一早,张越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直到穿好衣裳之后,小厮三秦又打来了水服侍洗漱,他这才懒洋洋地问了问时辰,得知已经是巳时一刻,他这才讶异地挑了挑眉:“怎么这么晚了,就没人来催过么?”
正忙着拧毛巾的三秦听到这话,就笑嘻嘻地说:“之前这一路急赶,上上下下都累慌了,咱们也都是过了辰正才陆陆续续起来,就连于侍御也只是早一刻钟,这会儿刚刚用完早饭在见人。刚刚外头牛敢回话,卢知府和澄迈知县两个人都到了,如今都在于侍御那里。对了,张大哥也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和牛大哥说话。”
因为灵犀有了身子,张越此前就把彭十三留在家里随父亲张倬办事,除了琥珀之外,只带了三个护卫和家里的两个妥当小厮。此前抵达琼山县时,考虑到去黎寨路途遥远危险难料,他就选了两人护送琥珀先去澄迈。琥珀虽有心跟随,但那一路全都是大男人,她这男装若一露馅,落在于谦这个御史眼中更是不好,于是只得答应了。因此,这会儿听到一直在澄迈办事的张布也已经过来了,张越连忙让三秦把人叫进来。
和脑子里一根筋的牛敢不同,张布办事情更周到机敏,因此彭十三一早就说过,他铁定是徒弟里头第一个出师的。进门行礼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把到了这儿之后遇上的种种事情如实道来,尤其是曹吉祥和他在慈善寺中的布置和厮杀等更是讲得详细。末了,他才低声说道:“遵照大人让人捎带的口信,我把姨奶奶安置在了距离丘家不远的一处小别院,但因为她不同意,所以没出过门。我如今思来想去,觉得先头的事我做得不妥当,我不该听了曹吉祥的话擅自调动丘家人。”
张越赞赏地看着这个曾经在北边给鞑子当过奴隶的大汉,轻轻点了点头:“这次的事情你都办得很好,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你虽然机敏,但有些事情终究及不上曹吉祥这样又当过混混,又在宫里浸淫了好几年的老油子,交给他去筹划指挥没有错。至于调动丘家人,在那种时候是应当的。他们若是没有这点功劳,有些事情我也不好说话,他们将来要想翻身就更难了。只凭你之前从北巡以及此次的功劳,进封世袭百户或是所镇抚不在话下,我到时候会为你请功。”
听到张越说自己无过有功,张布已经是松了一口大气,可一听到请功和军职的事,他不禁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他就看见张越已经是坐下用饭,连忙上前说道:“大人,我和大牛他们三个情同手足兄弟,但只愿四个人在一块,不想要什么官职。再者,恕我说一句实话,如今这军职……”
他咬了咬牙,随即低声说:“我在宣府坐过牢,之后又和大人打过仗,有些下头的事情,看得比大人更清楚些。就比如宣府边军,号称十几万,可实际上多半都是形同于佃农,底层军户贫苦,下层军官就犹如上层军官的奴仆,远不如大人待咱们的真心。就是京卫,据师傅对咱们说,除了三大营之外,不少世袭军官从根子上都烂了,哪怕是您那个条陈朝廷采纳了,也没有太大改观。与其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军官,还是跟随大人更自在更能挺起胸膛。”
正在喝粥的张越一下子放下了碗,脸色顿时异常凝重。他很知道偌大的明军,战力却已经下降得厉害,所以有心在世袭军职上头下功夫,没想到如今在人眼里,军队仍是这样的景象。全无胃口的他漫不经心地拨拉着那些佐粥小菜,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你就暂且随着我。只有一条,日后还有这样的发现思量,你尽管对我说,不必有什么顾忌,要知道,咱们毕竟一同经历过生死。还有,回头见着你师傅的时候,你也替我对他说,有事情不要拐弯抹角让你来说,要凸显徒弟也不是他这么个做法!”
心里堵了这么一桩事情,吃完早饭去见卢海山等人时,张越的脸色自然算不上好。他此前受了密旨,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探一探丘家,自然是不希望带上一个于谦同行,于是借口自己要去澄迈县再转一圈,顺理成章地让于谦跟着卢海山回琼山,见一见已经等候多时的那位抚黎知府。等到那一行走了,他便打发了护送自己的五十黎兵回三十六峒复命,也随即和澄迈知县一同启程。
澄迈县丘家大宅。
尽管丢了世袭爵位,丢了荣耀财富,但在澄迈县扎根十几年,两代家主苦心经营,再加上也有不少惦记旧情的勋贵关说人情和送来钱物,丘家的日子虽说远逊从前,但终究还过得。这会儿丘国雍把家中两个有话事权的老兄弟全都召集了起来,对他们说了广东左布政使张越即将抵达澄迈的消息,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出了最要紧的话。
“澄迈县并不是琼州府治所在,所以,他这次前来,说不定是奉了皇上圣意。”
最后的“圣意”这两个字顿时让两个两鬓斑白的丘家第二代为之失神。好一阵子,左边那人方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竟是向北边重重叩首,旋即伏地痛哭了起来。此时此刻,丘国雍和另一个弟弟也全都是跪在了地上。时至今日,权势财富等等身外之物他们都能强迫自个忘记,唯独不能忘记的却是葬身草原,连尸首都寻不到的父亲丘福。
良久,屋子里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二哥,若真有圣意,能赦免咱们回去么?”
在两个弟弟期盼的目光中,丘国雍却僵硬地摇了摇头:“别忘了,当初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