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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他的着急并非没有理由;接连几件事让他认为南山像株弱苗;似乎随时会被袭倒;他很想给她挡挡风;好像这样就能保她无虞,但他此刻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南山已 不再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小女孩子,她如今明朗、健谈,甚至功夫了得,脑子里藏了浩瀚的秘密,心也套了一层一层的壳,简直辨不清其真正的模样。
不过,裴君即便做了冒失的事也丝毫不会慌乱,他最爱见招拆招,于是顺理成章道:“不想嫁给我吗?为师倒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双赢的事。”
他这语气分明像公事公办谈条件,南山亦迅速平复了情绪,在等他下文。
“我并没有出家或修道的打算,所以这半年内必然要定下婚事。若你嫁给我,便不必再为我的婚事奔波,我也不必再相看其他人。而对于你——”
“老师觉得我到了适婚的年纪,也在配婚令的约束之下,所以也得为自己物色郎君。既然这样,倒不如吃了老师这株窝边草,一来省事,二来……二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与老师很熟吗?”
南山打断了他,又接着道:“老师那日曾问我,明不明白男女婚姻的要义。那么,老师自己明白吗?”
裴渠竟被她问闷住,干巴巴回了一句:“不知道。”
南山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稀里糊涂嫁给老师。何况,老师为何笃定这对我来说是一桩便利省心之事呢?老师觉得我眼下茫茫然,在择偶一事上,没有目标吗?”
裴渠被拆得连最后一个台阶都丧失了,却还是分外沉着冷静,问:“有吗?”
南山脸上笑意不减,放出了反问界的大招:“没有吗?”
裴渠想了想,没有接招。
于是南山分外平静地低下头,手稳稳按住尺子,好像也按住了她那颗心,沉住气继续往下画。
裴渠自袖兜里摸了一只桃子放到她面前。南山看看那只桃子,又抬头看他。裴渠道:“为师九年前种的桃树,今年早早地结了果子。”
南山将纷杂记忆全往后推,隐约记起一株幼小的桃树苗。那时她似乎还问过桃树种下去要多久方能结果,得来的回答是“很快的”。
没想到这“很快”竟是要九年时间,所以那必然是一株劣等桃苗。不过,眼前这只桃子倒还长得像模像样,虽没有完全熟,但是个模样周正的桃子。
南山拿过那只桃子仔细端详,说:“可以吃吗?”
“可以。”
于是她咬了一口,努力嚼了嚼,想要尝出一点味道来,但除了生脆口感,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又吃了几口,便再吃不下,放下桃子,继续画她的坊里图。
裴渠看她搁在一旁啃了一半的桃子,拿过来很节制地擦了擦,吃完了剩下半个。
南山觉得裴君真是太嘴馋又太小气了,有就多带几个嘛。抢她已经吃过的,吃之前还要嫌弃地擦擦,气量小的实在令人有些不爽。
两人大有对着这满案图纸过一夜的想法,谁也不去睡觉,好像比谁扛的时间长。至后半夜,南山的记忆力似乎有点受到干扰,便咬了笔杆子闭目回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直到脑子里团满糨糊,晕晕沉沉晕晕沉沉,她才彻底放弃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坐着睡着了。
梦境黑甜,南山睡得很沉。裴渠观察她很久,并不能确定她是真睡还是假寐,遂小心翼翼伸过手去,在她面前来回摆了几十次。
南山对此试探毫无反应,裴渠这才收回手,将那些已经画好的图纸整理好,又将案上放得乱七八糟的文具收拾完毕,这才重新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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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朝歌,她还是个乳臭未干身量小小的可怜孩子,身上全是血液和人肉*的气味,朱红上襦白裙子,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眉目也被发黑的血迹遮住,只能隐约辨出五官。
他将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因感受到那细薄皮肤下微热的求生讯息,才动了恻隐心,冒险将她带上了路。她昏迷醒来后第一次睁眼,那眼窝里黑漆漆的大瞳仁看着甚至有些吓人。
尽管还只是个小孩子,却好像通晓一切,默不做声地接受了扑面而来的现实,成了一个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空洞眼睛的人偶。
从此,裴渠吃饭她便跟着吃饭,裴渠走路她就跟着走,寸步不离,像只可怜雏鸟。一路上战火刚平,到处乱糟糟,失怙孤女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求存,能让她撑下来的只有母亲留给她的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纪便识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还在尸堆里徒劳翻找的裴渠,不该是坏人。
将抵长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着一本书,说了她离开淮南后的第一句话。她对裴渠说:“这册书,是我娘亲自抄给我的。书上面的血,是我娘亲的。”
她手中捧着的那本书被血浸被压皱,已是不堪翻阅。只书皮上仍能辨出,书名叫作“洛阳伽蓝记”。
她又说:“我娘让我好好活下去,谢谢你带我出来。”说着她唇角上弯,给了他一个笑脸。
那笑容有不合年纪的空洞,好像是为了对付茫然未来和这复杂人世的见面礼,生涩,却又管用。
在长安的日子很长,却也很短暂。
他该料到,两京其实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她。
分离来得骤然,却又早有预谋。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处境,随便他是她离开淮南后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国离家来暂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让他走的。她像个大人一样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说番邦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吃的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时她手忙脚乱地找他的手,想要给他一点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紧紧握一握,才尴尬发现自己的手比裴渠的还要凉。她借着他的体温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来、回来……”
她说着说着便骤然停住,因她自己也并不确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来那一日,是否真的……还能再见。
没有关系,这世上的路,就是这样。娘亲很早就与她说,世上岔路太多了,走着走着总要分开,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条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谢他在最困难的时候以真心饲喂,只是怕将来没有了回报的机会。
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发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陈。
对于朝歌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历练;对于裴渠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后她长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丢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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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在黑甜梦境里给许多事勾画了一个个无止境的好结局,于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对面,缓缓闭上眼,无声结束了自己内心的一场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对面小心翼翼将南山抱起来,仿若抱九年前那个小孩子,可毕竟已不是。少女的体温与脉搏蓬勃而有生机,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却似乎一直被困于牢笼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个笑——都是为了掩盖灰暗、奄奄一息的内心。
尽管眼下这颗心外面罩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壳子,但在这虚假繁荣和粉饰之下,内里却只可能更不堪一击。
裴渠放好寝帐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来时已是街鼓齐鸣时分,她揉揉眼,回忆起那些错综复杂的梦,似乎不大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脑袋,再拉开寝帐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却发现根本不见裴渠身影。
难道昨天只是她老师入梦,不是真正发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厌弃,随后赶紧下了床,光着脚刚出门要去喊凤娘起床,却闻到了厨舍传来的食物香气。
她连鞋子也忘了穿,踮着脚蹭蹭蹭跑到厨舍门口,朝里一探。站在锅灶前的裴渠忽转过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头洗脸吗?”
南山指了他道:“你、老师为何会在这里烧饭?!”
“为师要让你明白,要义是什么。”他打开锅盖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给我,我还能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问:身为一个超级洁癖,为什么要吃人家小姑娘吃剩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