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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胡思乱想间,李允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久久不动。记得自从出了忻州他们便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睡眠几乎从不停歇,李允此刻便有些奇怪。可惜他手腕上的镣铐过于沉重,竟无法掀开车帘看个究竟。
然而隐约的涛声和湿气是挡不住的,李允渐渐笃定他们已到达了晔临湖边,离越京无非半个时辰的水路了。
真的是越京到了,这个他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的地方。李允的唇边牵起一个凄凉的笑容:尽管曾经幻想过以不同的方式回到这里,却万万不曾料到,当自己真正回来时,已是镣铐加身的罪囚。
“下来烤火吧。”车帘忽然被掀开,湿冷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这次李充居然亲自将李允抱下车,让他坐在士兵们在湖岸上升起的火堆旁。
看着士兵们开始扎立帐篷,李允忍不住问道:“越京十二个时辰都有渡船,为何今夜不直接进城?”
“这是上头的命令。”李充照例冷漠地回答。过了一会,李充又道:“明早平城郡主要在万井码头见你。”
“她?”李允猛地一惊,手腕上的铁链便是叮叮地一阵轻响。
“嗯。”李充不看他,自顾接了士兵递过来的一壶酒,喝了几口下去抵御寒气。
“充哥,我求你一件事……”李允才说到这里,蓦地看见李充横过来的眼睛中充满了不耐和怒气,心头一阵苦涩,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我想洗澡……”
“洗澡,这寒天冻地的,去哪里洗?”李充蓦地倒了一些酒到火堆中,霎时窜起一人高的火苗子,撩得大家都是一缩。
“就在这晔临湖里。”李允恳求道,“我不想她看见我这个样子……我不会逃走的,脚镣你不必给我开。”
“去吧,动作快点!”李充看着李允凌乱纠结的头发,下巴上湛青的胡茬,终于偏了偏头,不再理睬他。
一个士兵嘟嘟囔囔地火堆边站起,牵了李允走到湖边,一边给他开手上的铁链,一边晃着钥匙道:“小李将军,求你别打主意逃跑。”
“我不会。”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缓缓除去身上染满尘土血迹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气氤氲的晔临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没他的身体,刺激得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顾不得伤后虚弱的身体不应受凉,只认认真真地洗去身体上多日的污秽和血迹。明天就要见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这么狼狈虚弱,她是会难过的吧。不过好在见面的时候不会太长,他应该还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态应付过去,以免她徒劳地担忧。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着前方湖心岛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轮廓,口中温柔地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有着魔力,让那冰寒的湖水也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情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让他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聪慧如清越,宽容如清越,坚强如清越,也终会相信他的吧。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借着黎明的光亮,李允对着湖水,将已然风干的头发细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将下颏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看着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离开越京的时候消瘦苍白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渍无法洗得太干净,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过来,将镣铐重新给李允戴上,招呼众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专门运送奴隶和囚犯的万井码头驶去。
李允重伤未愈,只得靠坐在船舱里。虽然他几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头,早一刻见到清越,却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动弹,一点念头反反复复,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口来。
船身猛地一震,却是触到了码头。李允费力地站起来走上船头,一眼便看见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脏的码头上,仿佛污秽的沼泽上停留的一只雪颜鸟。“清越……”李允心里呼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之前的分别和痛苦都是轻描淡写的幻梦,只有此刻才是天长地久的真实,他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过去。
清越也看见了李允,但她站着没有动。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清越才将藏在袖子中的一张纸取了出来,递给李允:“你先看看这个。”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过那张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涧城”三个字。他心头如被重锤一击,眼前顿时一阵模糊,挣扎着看下去,感觉自己如同掉入一个漩涡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见天日。
清越给李允看的正是槿华殿中徐涧城、方秦等人的证词,此时她见李允嘴唇不住颤抖,忍不住追问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视线落在清越脸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点都应该对她坦白,让她知道自己承受过的和正在承受的,便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说出一个字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的表情渐渐变成失望和愤怒,尚不待他将那些混乱的复杂的头绪整理出口,一个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两个饱含轻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气不大,还是李允对这种细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有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脸颊上蔓延到耳际,极烫的脸和极冷的手,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会说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这些陷害无辜的事情?”
这样尖刻的疑问让李允一时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见那件白色的羽裘,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满含轻蔑的两个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涧城的惨叫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蛇一般从心底窜上来,轻轻一口,便将羞愧自责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为自己辩护的唇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李允向来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荡荡地言语行动过?这个“小人”的评语,竟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何况,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情感,又岂是一席话可以说得清楚?天上的雪颜鸟,如何能体会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动不能说的束缚与绝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释的雪颜鸟已然失望地飞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脏的万井码头上,如同冻死在深秋的枯树桩。
“别看了,走吧。”李充在旁边等了一会,见李允仍旧失魂落魄地盯着平城郡主远去的方向,不言不动,便走上来催促,“皇上让你直接去兵部候审。”
“走吧。”李允驯顺地重复了一句,迈步跟着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两步,脸颊上的灼热已渐渐扩散到胸口,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一地,脚下一软跪倒下去。
就是在这个万井码头,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秋之卷终
第四卷 冬之萧寂
一 辛悦
清越在越京皇宫中的住处,从最初德风殿外一个小小偏院,最终变成了现在雅致通畅的聆湖轩。十六间的大殿虽然推窗即见晔临湖,却因为在地板下铺了铜铸的管子,里面按照气候流通冷热活水,因此冬暖夏凉,最易对付越京夏季燠热,冬季潮冷的天气。
不过聆湖轩的妙处并不尽于此。沿着螺旋型华美的楼梯向下走,最终会走到一间宽大的地下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勃儿艮沙漠里特产的云晶石烧融后浇铸而成,平滑如镜,却又坚固异常,透过透明的墙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晔临湖底的一切。那些细微的波澜,仿佛都被这些透明的墙壁放大,让人几乎可以听见水下世界中一切细碎的呢喃,一颗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飘飘摇摇,忘却真实的处境。
这个地下室,据说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为了治疗自己的失眠症,专门派人修筑的。然而从万井码头回来后,清越就越来越多地来到这里,力图平复自己郁郁的心情。
盛宁帝不弃对李允阵前降敌之事震怒非常,甚至传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来,清越也在万井码头见过了,至于后来怎么样,清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不弃提起这个人,更不用说打听李允的近况了。
原己,也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缓缓抚过透明的墙,吸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