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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端的堡垒抛到了身后。
视线中,那道浅银色的光芒消失在雪峰背后,因此崔殊张开手脚,开始攀登那一向被北迪人视为神山的山脉。他大口地喘息着,冻得僵硬的手足紧紧抠住冷硬如刀的蓝色岩石,像一只笨拙的壁虎一样不顾一切地沿着陡峭的山脊往上爬去。
忽然,一支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钉在侧面的石缝中,尾端的羽毛不住颤动。惊魂未定的崔殊转过头,赫然发现远处南华的堡垒燃起狼烟,无数箭镞如同雨点般朝自己飞来,却绝大多数都落在身后。原来是巡守的士兵发现有人趁夜逃出边境,慌忙点燃信号,意图用弓箭将逃犯射杀在逃亡的半途。
朝着那些兀自颤动的羽箭冷冷一笑,崔殊继续朝着积雪的山顶爬去。繁重的劳作,饥寒的生活,军营中士兵好奇的嘲弄,坟墓前崔家人敌视冷漠的神情,无一不在这五年中折磨着他的身心,唯一能让他坚持下来的是十五公主许下的承诺。可是,方才他在梦里就已经明白,她死了。
她死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光明熄灭了,此时此刻唯一的心愿,是离她即将消散的灵魂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一旦怀抱了必死之心,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奇迹一般,他毫发无伤地爬上了山项,甚至可以望见山麓下北迪军营的灯火。星星离他是那么近,银河仿佛瀑布一般从天空铺下,流淌进远处的山谷中。而那缕银光,此刻正静静地悬挂在那片山谷的上空。
崔殊微笑起来,心境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踩踏着齐膝的积雪朝远处的山谷走去,毫不在意北迪的守军开始派人结队上山,决意要把这潜伏入境的南华奸细生擒活捉。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银光渐渐暗淡下去,像一只濒死的眼睛,纵然无限留恋也不得不含恨闭合。崔殊知道这一次妻子的灵魂果真要离已而去,再无相见之期,于是不顾一切地朝银光消失的山崖处跑去,有几次差点儿滑落深谷。
“站住!”追击的北迪守军包抄过来。然而崔殊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自顾手足并用爬上悬崖,朝着天空伸出了双手。北迪的守军气喘吁吁地包围了崖顶,却没人能够攀上崔殊站立的岩石。他们吃惊地盯着镜面般光滑的陡峭崖壁,无法想象那瘦弱的南华人居然能够跨越这道天堑。
崔殊痴痴盯着那高悬天空却又宛在指尖的银光,哪怕它已经浅淡得下一瞬间就会彻底融化在天幕之中。忽然,他低下头,对着脚下虎视眈眈的北迪士兵微微一笑,纵身跳入了万丈山谷之中!
头顶上传来北迪士兵杂乱的惊呼,夹杂着雪粒的空气重重地抽打在脸颊上,仿佛锋利的刀刃。可是崔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恐惧了,他的眼前,是十五公主眷恋不舍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幸福的漩涡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飞香,等等我……”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道。“不——”冥冥中一个声音乍然响起,虽然隔着万千重阻碍而模糊不清,那其中的凄厉之意却让濒死的人心脏一缩,“还有孩子……”
孩子。这两个字如同烟花一般在崔殊头脑中炸开,让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晕眩。是啊,他怎么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孩子,虽然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可他曾经亲口给他取名叫做“畅”。自己还没有见过他,亲过他,保护过他,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不能死。电光石火间,崔殊蓦地慌乱起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谷底原本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因为山中异常寒冷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寻常人甚至可以安然在冰上行走。然而崔殊下坠之势太大,“砰”的一声,竟然把不知冻结了多少年的冰层砸了个窟窿,整个人沉进了冰层下的潭水中。
冰冷的水流蓦地堵塞了崔殊的呼吸,让他陷入了死亡的混沌。不能死,不能死,我还要去看我的孩子——崔殊死死地抓着这唯一的念头,拼命挥动着手足,直到黑暗将他完全淹没。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骨骼,却又感觉不到痛,让崔殊觉得自己越发得轻飘起来。
他似乎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飘荡了很久,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上,身边是一个被砸破的冰窟窿,黑沉沉地望不见底。他惊讶地站起来,对于自己的死里逃生一片迷茫。
忽然他慌张地抬起头看了看峰尖上皓白的月亮,又瞪大眼睛盯住脚下——没有错,被月光映得雪白的冰面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了。而随着目光渐渐上移,崔殊再也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他不仅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搜寻奸细的北迪士兵们从山顶走了下来,他们不仅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猎物,甚至连他惊恐的尖叫都充耳不闻。看着被下坠之人砸破的冰窟窿,北迪士兵们小心地凑近了一些,却始终不敢踏到冰面上去,仿佛冰封的湖水中藏着什么怪物。他们相互用北迪语言交谈了一阵,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山谷外面走去。
崔殊怔怔地看着北迪士兵们远去,巨大的恐惧让他忍不住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他弯下腰,伸出自己也无法看见的“手臂”,想要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碰触不到任何实物。
原来,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不存在了。腿一软,崔殊跌坐在冰面上。他此刻终于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这个狰狞的现实几乎摧毁了崔殊的意志,他想大哭、想狂喊,想砸碎一切能够看见的东西,然而他却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等待。
天亮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日光而消散。如果是孤魂野鬼的话,不是应该害怕阳光吗?崔殊回想着以前听到的传说,却无一能够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最终只好站起来,寻觅着道路往山外走去。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终于走回南华的国土。旁若无人地穿过南华士兵的岗哨,崔殊猛然看到荒凉的月光下,无数崔家人的亡魂在乱葬岗上仓皇地飘摇,因为无法回归故土而哀哀哭泣。
崔殊走到它们中间,却失望地发现就连这些亡魂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然而那些从心底最深处绽开的声音却让崔殊感受到从未听过的悲伤,他站在熟悉的亡魂中间,猛地仰天跪倒,祈求上天保佑,将枉死异乡的崔家人遗骨迁回故土,让亡魂们得以安息。
而他自己,则只企盼能够回归帝都,见到他的畅儿。
(二)
三个月后,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当年流放时耗费在路上的时光长了一倍。因为无人指点道路,他只能在走错方向的时候掉回头,重新选择另一条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进入虞京后的第一个去处,是昔日的崔府。尽管楼阁依旧,此时这座府第却早已被孝明帝赐予另一个大臣,府门前穿梭往来的,没有一个崔殊的旧识。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宅院。故园虽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畅儿的线索。
身心都无限疲惫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已与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软垫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睁眼才发现已是晚间时分,而正对着自己的床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正要宽衣入睡。
虽然那对夫妇感觉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间想起圣人“非礼勿视”的训诫,立时窘迫,连忙站起来要跑出屋去。就在这时,那丈夫嘻嘻笑道:“这间房当年也是公主驸马的卧室,却想不到你我也有这样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公主驸马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劳燕分飞,家破人亡?可不许拿我们去比。”
崔殊听他们谈到自己,脚下顿时一僵。那丈夫见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转意。崔殊听着他们情话绵绵,满心尴尬,却又不甘就此离开,断了这唯一的线索。
终于,那丈夫戏谑道:“说起来,十五公主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夫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里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金枝玉叶,你就别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装生气,憋了半天忽然扑哧笑道,“不过你虽然比不了崔家驸马玉树临风,比起后面那个老鼠胡子的吕彦超来还是强些。”
“那吕彦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干将,也亏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