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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只剩下无奈的苦笑——月满则亏,乐极生悲,他荒谬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给这几个字打上浅淡的注脚。
命运的转轮是什么时候开始逆向转动,崔殊并没有明确的时间界限。刚开始,是几个崔家的子弟因为贪污受贿被罢免了官职,这种情况在崔氏家族的百年历史中并不鲜见,一棵大树要根深叶茂,自然免不了砍斫遭受虫害的枝条。可是这一次,一向与崔家亲厚的孝明帝却似乎动了真怒,牵连进去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到后来,不知是谁攀扯出昔年崔家支持当今皇帝的政敌——早已被密旨处死的越阳王的前朝隐秘,惹得孝明帝下定决心,对崔家这株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树举起了斧头。
“四郎……”十五公主不知道如何安慰身陷绝境的丈夫,对她高高在上的父皇而言,翁婿间的亲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分量。因此她只能紧紧地将崔殊的头揽在怀中,感觉到他如同发冷一般不停地颤抖,仿佛要被遗弃的孩子一般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却说不出一句话。
“飞香,你还是回宫里去吧。”半晌,崔殊还是放了手,沉重地道。十五公主强忍多时的眼泪掉了下来,然而她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清楚自己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就再没有其他力量来挽救什么,那么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个名号的最后一点儿价值。
当十五公主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崔府大门外的街道上,崔殊背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紧紧咬住了牙关。花溶月毛打他清楚地知道,不用多久,就连这片空荡荡的墙壁,都不会再给崔家留下。所有的君王都不会喜欢势力过于庞大的家族,崔家的覆灭从它兴盛的时候就埋下伏笔,只是这一次孝明帝的找到了最佳的时机,名义上是清查越阳王谋逆的旧案,实际上是借崔家的倒台威慑其余世家大族,重新梳理官场人脉,巩固皇帝的权威。
大树倾倒之后,就算是再青葱的枝条也免不了枯萎的命运。十天后,崔殊也被带进了刑部的监牢。原车他还想坚持自己读书人的气节,可是一顿板子过后,无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都在早已拟好的供状上按下了手印。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坚持的,就是不曾亲手在供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尽管这种坚持,是那么荒唐可笑。
趴在牢房的草堆上,崔殊定定地盯着自己右手食指上残留的红色印泥,忽然想到了死。崔家谋反的罪名已然坐实,就算他年纪尚轻毫不相关,这一辈子也是毁了。
就在他哆哆嗦嗦藏起一块破碎的瓷片,打算趁人不备自尽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四郎”惊他手一抖,沾血的瓷片落在地上。转过头,崔殊看见牢房门外站着一位头戴兜帽的女子,那撩开的黑色纱帷下,露出的是十五公主苍白的脸。
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意,十五公主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却伸进林质的栅栏,僵硬得如同干枯的树枝。“四郎,你不能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错眼,面前的人就会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他扑倒在她的身前,捧住她的双手,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去,大颗大颗的眼泪湿润了她的手心。
“你只是从犯,不会被判死罪,日后我会想方设法救你出来。”她低低地在他耳边承诺,语声温柔得像他们新年婚之夜的呢喃,“何况,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十五公主轻轻捂住了嘴。他猛地醒悟过来,心头一阵凄怆,对于遭遇灭顶之灾的崔家而言,这个孩子的存在现在只能是一个秘密。
“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吧。”十五公主轻轻地要求。“畅。”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窒闷逼仄的牢房,吐出了这个当下最迫切的心愿。
或许是得了十五公主的好处,其后再没有人来审问崔殊,他只是依稀听说几个崔家主犯被判了斩刑,其中包括他的父亲。等到第二年春天,崔殊和他幸存的同族老幼中间上也流放北方边界的道路。而在上路之前日,宫中使者给他带来了早已拟好的与十五公主离异的休书。眼看崔殊只是紧紧地盯着休书不肯持笔签名,宫使正要吩咐手下,崔殊却忽然咬破食指,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对了,这样公主对您都好。”宫使完成了任务,笑着走了,崔殊则回到族人中间,一路上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其时中州三分,分别为南华、北迪和西荣。这三个国家两两结盟的速度和撕盟约发动战争的速度一样快,也一样让人捉摸不定。因此,此刻虽然南华与北迪相处太平,每南华仍是要征发大量的囚徒和民夫前往北方边界,修筑漫长的防御工事。
崔家的人犯到达北方边界的乌屯堡后,照例都被派发到囚徒营里,参与修筑高耸的城墙和堡垒。挖土、凿石、拖拉泥土和石料,这种无休无止的苦役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崔家人而言,无非是另外一种残酷的刑罚。第一天下来,崔殊就脱力地躺倒在地上,双手满是血泡,连啃食窝头的力气都没有。而他的身边,更是响彻了族人痛苦的哭泣和呻吟。
忽然,一阵官靴踩踏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有人大声问道:“哪个是崔殊?”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对于早已变成惊弓之鸟的崔家人而言,任何一次点名都意味着不测的凶险。
“我。”他吃力地站起来,居然有一种解脱般的欢喜。“跟我来。”官差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吩咐人去了崔殊的手铐脚镣,然后当先走出了肮脏混乱的囚徒营。
崔殊麻木地走着,最终来到了堡外一座小小的木屋前。孤零零的木屋,紧挨着连绵的军营,屋后是一片从山脊上开辟下来的土地。
“今后你就住在这里,照管这片军营的菜地。你可要老实些,不要打逃跑的主意。”官差交代完毕,转身就要离开。
“请等一等……”崔殊明白自己受到了优待,结结巴巴地问,“我为什么……”
“好吧,实话告诉你,是京里的御史吕大人为你求的情。”官差看着崔殊懵懵懂懂的模样,想起此人以前也曾经贵为驸马,摇摇头走了。
吕大人,莫非就是以前同榜的进士吕彦超?崔殊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蜡黄的中年人面孔,蓄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寒士出身的自卑和自傲。崔殊想象不出,一向无甚交情的吕彦超此番为什么会冒着勾结罪臣的风险,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宽松的待遇。
这个疑问崔殊一直没有答案,因为吕彦超的名字在他后来长达五年多的流放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五年多的时间,让昔日玉堂金马的世家公子学会了低贱的农事,也让其他服着苦役的崔家人如同秋蝉一样纷纷死去。每一次崔殊挑着水桶走上坡地时,都可以看到对面的乱葬岗上又添了几座崔家人的坟堆。那些坟堆没有墓碑,却一律朝着南方,仿佛一双双至死不闭的眼睛,看得崔殊黯然神伤。在族人们的苦难面前日,他相对的安逸仿佛就是罪孽。
越过乱葬岗所在的山峦,那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峰就已是北迪的国土,仿佛天然的屏障阻隔了北迪与南华的交通。有时候崔殊远望着那些白色的山脉,感觉它们就是天上的白云凝固而成,而山脊里凸出蓝色岩石,更是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一般的光芒,让人目眩神迷。这样的景象,以前他在南华帝都的时候是决计无法想象的,可惜当亲眼目睹这番仙境时,他已经丧失了吟诗作赋的心绪。
一天晚上,崔殊躺在自己破旧的小木屋里,忽然梦见了十五公主。虽然他以前也常常会见她,可她的影像都比不上这一次这般栩栩如生,触手可及。她满含深情和惆怅的眼眸紧紧盯着他,颤抖的嘴唇仿佛急切地想要说出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无法听见。情急之中,崔殊猛地从土炕上翻身下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住十五公主渐渐模糊的身影,张开的五指抓住的却只是一片虚空。
啊的一声,崔殊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眼角的余光却清清楚楚蹩见门外有一道光影闪过。“飞香!”他喊着十五公主的闺名,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外,却看见一道浅银色的光芒从自己的木屋前拔地飞起,朝着北方的天空穿梭而去。
没有一丝迟疑,崔殊拔腿就朝那缕银光奔去。他跑过了菜地、爬上了山坡、穿过了乱葬岗,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在视线中越来越近。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越过了南华与北迪划分疆界碑,把南华军队驻守在最北端的堡垒抛到了身后。
视线中,那道浅银色的光芒消失在雪峰背后,因此崔殊张开手脚,开始攀登那一向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