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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睡着了。
我记得有一部经典的港片,里面的女主角说:我猜中了开头,但没有猜中结局。
我的伙伴们也是如此,他们猜中了开头,我们的父母真的第二天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看见了我妈妈的脸。
他们就在地坑边上,探头往下望。
在那之前,我们正在埋葬尸体。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尸体发臭,另一方面是为死去的伙伴做一点儿事情。我们不能任由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惨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伙伴已经被埋在瓦砾之下,我们把所能找到的少数尸体集中在一起,挖个大坑埋掉。
日后就算有救援到来,人们也可以吧尸体重新挖出来,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会很快到来,香云小学毕竟地处偏僻,被大家遗忘了也说不定,更何况我们掉进了二十几米的深坑里,会有人发现我们吗?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怀疑我们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将是困扰我们的严重问题。我们很渴了,从昨天地震之后就没有喝过一点儿水,过度的惊吓和运动也极大地消耗了我们身体内的水分。喉咙变得很干,声音沙哑起来。
透明的干涸。
而讽刺的是,地坑里却显得幽暗潮湿,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层雾气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似乎还听到水滴的声音,但这里光线不足,我很难去证实我的听觉是否有误。
随着太阳在上方的移动,地坑里接收到的光线也更加充分,地坑被划分为黑暗与光明两边,教学楼隐藏在巨大的阴影里。而处在光线照射下的地坑另一边的环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乱石碎砖,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余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个约六十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强爬上去也离坑边有一大段距离。
教学楼塌陷时扯断的电线线路缠绕着,自上方垂挂,如女人哀怨的乱发。有些水管断裂了,露出半截,滴着水,在角落形成一个小水洼。大家欢呼着跑过去,也不管水有多么肮脏浑浊,只要能解决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们得好好保护这个水洼。”小宝喝完水后擦了擦嘴巴,对大家说。
“这些水太脏了,我们应该找个东西在下面盛着,比如说盆子罐子什么的。”
矮仔马上举起手:“我知道有个好东西。”
他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跑了过来,手里多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可能这桶原来是用做搞卫生的,现在成了我们装水的容器。
水的问题解决了,那么,食物呢?
当一声哀求的狗吠在身后响起,我们回头便看见一双可怜的大眼睛躲在阴影中──曾校监饲养的那只贵妇狗,昨天被我们赶进窟窿之后一直没敢出来。它可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丧黄泉,它……它也会下去陪主人的。
不是现在。
我们这群小孩表情怪异地盯着它,它吓坏了,又往窟窿里缩。倘若真要把它抓出来,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来后,它就……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食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只畜生的确是我们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
也许活动在瓦砾黑洞里的那种灰色的小动物──老鼠,也可以纳入我们的食物清单。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茹毛饮血的地步。这只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我们没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远处传来大人说话的声音。音节分明,蔓延进深深的地坑里。
我们抬起头,不相识的,互相寒暄。
“喂,你的孩子也读这所学校?”
“嗯。”
语气尴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后又变得自然起来。
交谈继续,更多不同的声音掺杂进来。
大约有二十几个人吧。
“昨天的地震真厉害呢,倒了许多屋子呀。”
“是呀,幸亏这次市区受损并不严重,我看电视新闻说倒的几乎都是郊区的房子,所以就过来看看。”
“我的孩子没事吧?”
语气复杂,听得出说话的人内心矛盾,对生或对死的两种期待声势浩大地对抗。
一个声音突兀大喊:“咦!学校呢?!香云小学呢?!”
人们发出阵阵惊叹声,如果定格的话,那会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
“妈哟!怎么会无端端就不见了?好可怕呀!”
“是呀,就算塌了,也会有留下一堆废墟呀!可是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呢?!”
“我们进去看看吧。”
脚步声稍稍加速,噔噔──噔噔──旋即逼近。
“喂,这里有个大洞!好大的地坑啊!”
“哇!香云小学都掉下去了!”
那些声音就飘荡在我们的头顶。内心的激动表现到太阳穴上,是抑制不住的微微跳动。
一张脸出现在遥远的阳光下,一个女人从地坑边探出了脸。
“哎呀!”她惊愕的表情隔着一段距离而显得模糊,“教学楼真的在下面!香云小学掉下去了!”
我有点儿不高兴。女人的语气就像在看一出难得的好戏。
“那是我妈妈!”
我身边的一个小孩兴奋地叫起来。她天生兔唇,说话口齿不清,“妈妈”两个字的音节还夹杂着牙缝间呼出的空气,不仔细听,实在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在香云小学待了一年。
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缺陷被送来这里。上帝制造了我们,并非完美无缺。
“妈妈!”
身边的小孩大声喊道。她的声音一旦提高,便更加难听,在坑壁四周夸张地回响,等到传至上方,已成鬼哭狼嚎般的怪声。
“哇──”坑边的女人大吃一惊,“什么声音呀?想吓死人吗?”
“怎么了?”另外一张脸边向着边探出来。
这个女人长相姣好,年龄不过三十岁,十分年轻。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坑边往下望,生怕会一不小心掉下去。
她是谁的妈妈呢?
我发觉身边的小宝身子竟微微地颤动起来。我记起小宝跟我说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妈妈十六岁就生下了他。我也看过他收藏的和妈妈的那张合照。年龄和面貌都和站在上方的女人吻合。
“你妈妈?”我捅他的胳膊。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她来了,她来救你了。”我说道,很快又从那些随后探出脸察看的女人当中找到了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也来了。”我一激动,眼眶就湿了。
是个误会吧?之前认为被妈妈抛弃了,只是我的误解。我忽然有些内疚。我想,妈妈还是爱我的,不然她也不会来救我了。
我哭着喊:“妈妈!我们在这里!救我们!”
别的小孩也跟着喊起来。
巨大的声浪聚集在一起,直冲云霄。家长们的脸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
只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交谈。
“哇!听到了吗?好吓人的声音啊!”
“好像有人在喊!”
“会不会……还有人活着呀?”
“可能。”
又有个女人探出脸,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地问:“喂,下面有人吗?”
伙伴们再次兴高采烈地喊起来。这时太阳已移过正午,光线只打在坑壁上,我们站着的地方一片阴暗,从上方很难看到我们的身影,但那女人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呼救声。
我们会获救的。我忽然非常确信这一点。
女人又缩回头。
“下面真的有人啊。”
“那我们快报警察吧,得派人救他们上来。”
“别忙。”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引导着人们的想法走向黑暗的边缘,“我们先看看再说吧。”
“可是……可是……下面的孩子……”
“说不定你的孩子已经死掉了。就算他活着,也可能摔成残废了。”
家长们陷入沉默。他们早已厌恶自己孩子身上的缺陷,他们不能再忍受孩子变成缺手少脚的怪物。也许,他们死了最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可以投胎转世,下一辈子做个健康又幸福的小孩。
世界仿佛失声了,那些家长都人间蒸发了似的,但他们明明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上面呀!
他们为什么不再说一句话呢!
“妈妈!救命!”
我又喊起来,几乎要哭了。
嘴巴发出喊声,心脏却沉下去。
伙伴们有些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救我啊!我在这里!呜呜──”
悲凄的哭声,再简单不过的单音节,却勾勒出我们的绝望和无助。我试图抹干眼泪,但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整个地坑里回荡着我们的哭声,它们出不去,和我们一同被困,而上方的人仍然沉默。
“我不能这么干!那是我的孩子呀!”一个心急如焚的女人出现在坑边,“小琼!小琼!”披头散发的她撕破喉咙地朝下大喊,“小琼,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