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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荆湖两路可从来都没少夷人作乱!”章惇丢出一句后,便开始喝酒吃菜。
韩冈眨了眨眼,隐隐的抓到了一点头绪,章惇好像说的并不是均输法和纲运的问题,而是意在荆湖,路明的插话也是证明了这一点。他开口,缓缓说道:
“荆湖虽多有蛮夷作乱,可地理绝佳,上接蜀地,下通江南。水土皆是上上。虽然水患频频,但如果治理得宜,一二十年后当是又一座粮仓。东南六路每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其中八成以上,是来自两江、两浙和淮南四路。以东京的仓囤粮储,只要连续两年这四路中有两路同时灾荒,京中也便要慌了……如果说是如今开拓河湟是为了免除外患,那么开发荆湖却能缓解来日内忧。”
韩冈指点江山,章惇、蔡确和路明都放下杯盏,停筷下来静听。
韩冈对关西的确了若指掌,但说起荆湖两路却只有后世的一点印象,对东京仓储则更是半点不知。他这一番话本就是信口开河,仅仅是试探而已。
不过章惇明显的上了钩,立刻顺着杆子爬了上来,“只可惜荆蛮众多,不顺朝廷,时常下山骚扰,让汉民不得安宁!如何能安心屯垦。”
荆蛮的反抗当然多,历朝历代,都没少派兵去镇压过。要不然后世的荆湖地区,尤其是湖南,也不会有那么多带着征服意味的地名——保靖、永顺、靖州、宁远,这些名字中,从里到外都写满了中原王朝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征服与统治。
“荆蛮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天兵相临,必然俯首帖耳,手到擒来。”
路明此话一出,韩冈就撇了撇嘴,连带着蔡确也露出了一个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路明的这句话,还是说多了。
学着韩绛、王韶的样儿,领军进剿荆湖两路不肯归顺朝廷的蛮夷,从中博取军功,以期飞黄腾达,这就是章惇的打算。
但他在席上说这些做什么?
并非是韩冈自大,从方才所了解的蔡确的经历上看,其对兵事并不精深。章惇的话只会是说给他韩冈听的。
‘这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吗?’
韩冈微微一笑,终于全都明白了。
比起北方如蝗灾一般恐怖的游牧民来,南方的少数民族其实要容易对付得多。当年侬智高叛乱,南方诸路束手无策,而当狄青带着西军精锐赶到昆仑关,旬日之间,便大败侬智高。可真正让前去进剿的官军头疼的,是当地的气候条件。狄青带去的西军,回来的连七成都不到,其中战殁的尚不及病死的半数。
如今军中精锐依然皆是北人,南方的军队只有吃空饷的本事是在北军之上。章惇想要在荆湖两路立下功劳,还是得从北方调兵,因而也就必须克服水土不服对军队战力造成的影响。
而如今军中医疗的权威,则正是韩冈!
这是交换吗?
当然!
怪不得章惇会把蔡确请来,蔡确的管干右厢公事也能管到教坊司歌妓脱籍之事。教坊司的歌妓要赎身脱籍,不仅仅是缴纳赎身金的问题。对于官妓来说,她们脱籍必须要由所在州府主官的批准。只有拿到准许脱离乐籍的文书,官妓方可解脱贱役的身份。也就是说,周南想要脱离教坊司,就必须得到开封府的批准。
不过如今知开封府的韩维不可能管这些闲事,他是天天能去崇政殿面见天子的重臣,国事都有份参与。基本上东京城中每日要处理的琐事,都是由通判、推官等一众属官处置,而以蔡确的身份,的确可以干预其中。
看见韩冈唇边的笑意,章惇心有灵犀的点头微笑。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不用多费口舌,就把心意都传递了过去。而且韩冈还给了他一个出兵荆湖的更好的理由——屯田荆湖,让国之重心不再偏重于江东。其实大宋立国以来,荆湖两路一直都在开发中。两路的进士数量一直都在上涨,由此可以看得出,两路的民生都是处在稳步的发展之中——开发荆湖,难度虽有,却绝不会比河湟更高。
看似毫无瓜葛的闲谈,韩冈和章惇已经默契的达成了协议。
韩冈虽然对如何把周南拉出火坑自有想法,但章惇愿意帮忙出招,韩冈也不会拒绝。好歹是一条路,也得走走看,说不定就走通了,即便不成,还有自己的手段做底。韩冈虽然常说‘我只怕事情闹不大’,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希望把事情闹大。
‘如此甚好!’
韩冈举杯,与章惇对饮而尽。互相一亮杯底,便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蔡确在旁冷眼看着,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章惇拿自己跟韩冈达成了协议,这一点,蔡确已经看透了。
昨日的朝会上,韩维受到了两个御史的弹劾,现在已经避位在家,不出意外,他的知开封府一职近日多半就要卸任。韩维即将出外,而韩绛远在关西。即便他能得胜回来,也会照惯例被投闲置散几年,然后方会重用。韩绛能得起三五年,但蔡确等不起,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急需为自己找个新的后台。
官场上的交情本质上就是互相利用,有利用的价值是件好事,即便是为了一个官妓脱籍,只要能交好章惇,还有韩冈这个听说是王安石面前的红人,蔡确也绝无怨言。至少在眼下,没有一个靠山比得上王安石更为牢靠!
烛泪已尽,残沥犹存。一番酒一直喝到深夜。路明领着人送周南回去,蔡确也告辞离开。一同走在依然车水马龙的夜市中,章惇说起了周南的脱籍之事。
“关于周小娘子脱籍的事,有蔡持正在,当是不会有多少阻碍,这几日静等佳音便是。千万不要送到推官厅去,”章惇对韩冈提醒道,“苏子瞻那性子,若是年老色薄,多半就放手了,但换作周小娘子,他是肯定不会放人的。”
做着开封府推官的苏轼,日后名传千古的东坡先生,想不他的朋友这么不看好他的人品。
韩冈无意去怀疑章惇的判断,毕竟他跟苏轼不熟,他点点头,“多谢检正,韩冈记下了。”
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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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微晕的烛光照耀下,王安石的心情有着难得的平静。
新法推广越来越顺利,无论青苗贷还是均输法,还有仅在京畿诸路推行的免役法,都给空荡荡的国库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因为这些收入,让文彦博之辈的攻击,在天子心中毫无份量。
针对吏人的重禄法,尽管只是刚开了头,要完全推行开必须等到两年后,但也让胥吏们感恩戴德,也更加用心做事。而胥吏中的不法之徒,如今要处置他们起来,也便更加名正言顺。
农田水利法虽然短期内难见其功,但在侯叔献、程师孟,还有内侍程昉等提举官的监督下,兴修水利、淤田开荒的工作都在稳步进行中,开辟出来的新田,还有改造好的下田,都会给国库带来更多的收入,而百姓也能从中受到恩惠。
新年将至,眼下朝中无甚要紧的小事都要暂时停下了,不过新法的推广还是在持续着,曾布在司农寺,章惇在政事堂,曾孝宽在开封府,还有其他为了新法而奔走的官员,一直都很用心卖力。到了明年,眼下已经颁行的逐项新法,都要更加深入的推广下去。只是新法的重心,将要转到军事上来。
筹划已久的将兵法要施行,吞吃掉八成财税的各营冗兵,也都要一一加以整顿,不能作为有效战力的禁军士兵,他们的军额都要降等取用。至于厢兵,也要汰撤很大的一部分——这主要还是挤掉空饷的用意。为了弥补人员上的损失,保甲法便要同时加以推行,让各地百姓一起组织起乡兵,用来保护自己的家乡不受盗贼侵扰。
另外还有保马法。皇宋百万大军,军马总数才十余万,这一点,莫说契丹、党项比不了,就连吐蕃、大理都可以站在一边笑话一下。自他在群牧司任判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几大牧监已经完全烂透了,可以不用抱着什么期待。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马寄养在百姓那里,至少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顾。
王安石叹了口气,作为一国宰相,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不仅仅是新法的推行……还有刚刚空出来的开封知府的人选。
外界都宣称天子对他王安石言听计从,但实际上,在人事方面,赵顼一直把握得很好,对如何控制权力有着天然的认识。单看文彦博尽管始终不能再任宰相,但他仍能稳坐钓鱼台,把枢密使一职牢牢地攒在手中,便可知端地。
现今天子看好的新任知府,是前河东都转运使刘庠。刘庠进士中得早,很早就入朝为官。因为他执掌河东地区的钱粮,前些时候在与陕西合作时,被韩绛看不顺眼,所以卸了任。正好韩维现在要离任请郡,刘庠资历功绩都够得上,韩维一走,他就要紧接着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