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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官在名义上是知府的僚属,负责审理案件,一桩争产案,不该轮到韩冈出马。尤其是这件案子关系到几十万上百万贯的家产,韩冈违反惯例贸然涉足,难道不用避忌瓜田李下的嫌疑?
黄裳似乎看出了李宪心中的疑惑,解释道:“这个案子涉及推官何必中的姻亲,依例避嫌。所以龙图就接手过来。不过也不只是避嫌了,”他不屑的撇了撇嘴,“都知你是没看到,府中这两天因为这个案子被龙图惩治的胥吏,有十一人之多。寿阳县中,还没有查,查出来更不知道有多少。”
韩冈审阅着即将发去京城的一份份判状,黄裳和李宪的低语也传入他的耳中。
每天呈送到太原府中的案子,并不是以刑事案为多,绝大多数的是普通的民事案。在韩冈经手的案子中,民事案和刑事案的比例,大约是十比一。而刑事案中,杀人案等重罪,更是只有百分之一二。
如陈世儒弑母那等逆人伦的大案,更是几十年都不会碰上一次。一旦事发,甚至能震动一州、一路,直接送到天子的案头上。一个不好,就会给审刑院、大理寺乃至御史台穷追猛打。运气好点,也少不了教化不力的罪过,最轻也要罚铜二三十斤。
幸好韩冈没有碰上人伦大案的坏运气,今天的这一桩仅仅是争夺家产而已,韩冈是在复核时发现了其中的问题,然后移牒寿阳县,将这件案子的涉案人都提来太原。
作为知府,对下属诸县报上来复核的案子,经过检查之后,有问题的发回去重审,没问题的加以确认——一般需要着重检查的,是流刑以上的刑事案,以及涉及金钱和土地数目比较大的民事案。
亲民官之所以地位特殊,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要管。军事、政事、司法和仓储运输,全都在亲民官的管辖范围。但事必亲躬是不可能的。作为州府一级的官员,韩冈已经很少直接断案。大部分州官,除非是上门敲冤鼓,才不得不升堂,而且升了堂之后,转给推官的也极多。
其实亲自审这一桩案子,韩冈倒是有五成是想起了他的表弟冯从义,刘家争产几乎是冯家争产案的翻版。而且刘德玉本人,算是晋商中的头面人物,韩冈前几天收到冯从义的信,上面正好还提到了刘德玉和他的丰和号。
丰和号刘家是晋商的中坚。这时候的晋商,还没有后世的气派,甚至还不如雍商在京城名气大,但什么都敢卖的胆子却半点不输后人。就如刘德玉,在北面的辽国也是有着许多门路。这也是冯从义的来信中所提到的。
不过冯从义写信时,只是到韩冈任职河东,所以顺便提起了晋商中的几个有名的人物,却还不知道刘德玉已经病死。但他在信中,无巧不巧的提到了曾经在刘德玉续弦时,遣人补送了贺礼的事,使得韩冈在开审前,就对真相有了底,不至于被篡改过的文件和一干被收买的证人所蒙骗。
刘家现在的情况,与当年冯家极其相似。当年韩冈的处理办法是直接让冯从义放弃了家产,来个损人不利己,一拍两散。不过当自己成了审判者之后,就不能这么玩了。
通过对比邻居、稳婆和族人的口供,并检查过各项文书,韩冈将其中被篡改的证据一一罗列出来——事前确认了证据是伪造,从中寻找破绽很是容易,比起不知真伪的情况时要简单得多。
文书被确认是伪造,所有经办此事的胥吏自然逃脱不了国法的惩处。等到胥吏都被处置,剩下的证人也就好解决了,总共也就三天的时间,韩冈很轻易的就还了刘王氏的公道。当刘王氏续弦的身份被承认,那么接下来他的判决也就顺理成章。
——父母在,依律是不能分家的,这是孝道的根本。世间虽多有违反律法的情况,父母老病后,主动为子女分财,省得死后子女争产为世人所笑。但韩冈拿着律条为证,没人能说他判得不对,这可是遵守三纲五常、敦化风俗的典型判例。
黄裳明显得对韩冈在这桩案子上表现出来的手段赞赏不已,甚至是崇敬,不知道韩冈是拿着答案找证据,还以为他是明察秋毫、洞悉情弊,“刘王氏入门的时候,是带了陪嫁的,虽然很微薄,但陪嫁就是陪嫁,也列了单据。给人做妾,纵使能带着私房,也不可能大红单子列出来。这个证据一查出来,就没得说了。而且伪造的几份契书上,签押和时间都有问题。龙图由此着手,将一干涉案的胥吏捉了,杖责、除名一条条下来,等传了人证过堂,还没等龙图细问,被收买的证人全都改了口……都是怕的!”
“当是怕的。”李宪频频点头。
这一次韩冈断案,多半是杀鸡儆猴。李宪如何看不出来?
韩冈本来名气就大,到了河东,对地方军事上的影响力,就跟一干出外的宰执重臣一般,甚至犹有过之。再特意挑选几个错判的案子来审,顺便惩治了衙中的吏员,震慑了僚属,配合上他在民间的声望,在太原府里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出手毫不迟疑,以韩冈的手段,镇住衙中的一众宵小毫不费力。而接下来却没有深究,也省得追究下去,乱了人心。鬼才相信刘家的两个成年儿子,只收买了证人和胥吏。所谓推官何必中因姻亲避嫌,其中还不知有多少名堂。
一贯都说韩冈才智高绝,但这一桩案子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才智的问题,而是他处事手段的圆熟老辣。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毛躁。要是身边有老于世故的幕僚那还不算出奇,可李宪看过来,韩冈身边的门客幕宾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皆是气学门下弟子,黄裳都算是老成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20)
【第二更。】
“龙图声名早已闻达于天下。听到龙图要亲审,一干人等多半就慌了,等到一过堂,哪里还嘴硬到底的胆子?当年包侍制权知开封,许多时候,他问上一句,被审的全都是老老实实的答话,没人敢于欺瞒一句。”
李宪拿着包拯来比韩冈,算是一句奉承,但黄裳倒没觉得不合适。包拯最多也不过一个直学士,韩冈可是正经八百的学士,且在民间的声望,也不比阎罗包老稍逊。
“不过这个案子如此定案,刘六回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黄裳叹道:“就怕有人贪于刘家的产业,铤而走险。小儿易夭折,一般而言,是没人会深究的。”
有些富户晚年得子,成年的兄长为了不至于减少自己能分到的家产,对于幼弟往往都是杀之而后快,这样的案子其实并不鲜见。但只要是无人首告,官府根本就不会去追查。尤其是一般人晚年得子,往往都是妾室所生,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任人摆布。因为种痘法已经在河东逐步推广,居高不下的幼儿死亡率会有一个大的降幅,但要说降得多低,还是不可能的。
但李宪知道,黄裳的铤而走险,说的不是刘六的两位兄长,而是其他贪婪的黑手,“万一刘六夭折,刘家可就不妙了。就是当真是病夭,也会被说成是二兄害死。府中、县中的豺狼虎豹,不将刘家拆解入腹,恐怕是不会干休的。”
“正是这个道理。”黄裳点头,“刘六一旦夭折,到时候,刘王氏肯定是要与刘大和刘四拼命。渔翁得利的不知有多少。”
说了半日,天色已近黄昏,黄裳时不时的偷眼去看韩冈,心浮气躁起来。
李宪在公厅中坐了半日下来,他带回了有关陕西的最新军情,韩冈却连问都没有问,一直低头在审阅着判状。黄裳虽然虽然在谈笑,但他的胃都开始疼了。陪客陪得太久了,难道要等到夜里不成?但韩冈依然是稳如泰山,将卷宗一份份的查看。而李宪则是并不在意的样子,与黄裳聊着天。
韩冈宁可晾着李宪,也要先行审查太原各县呈送上来的判状,直白明确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过李宪就坐在公厅中等候韩冈,他的态度也同样明确。
黄裳再没有经验,也能明了两人不合常理的举动所代表的意义,但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韩冈突然间对西北的战局冷淡了下来。
最终韩冈还是在暮色降临前结束了他的工作,放下手中的卷宗和毛笔,亲手整理好,将之交给一名小吏,装订好,然后送去京城。
“劳都知久候。”韩冈走过来,先向李宪表示歉意。
李宪笑道:“龙图乃是为了国事,李宪自当静候。”
韩冈和李宪终于接上话,黄裳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下来。
李宪带回来的消息可算是一个噩耗,增援西夏的确定是阻卜人。而这个证明,付出的代价是两个骑兵指挥受到重创,种朴以下两百余名官兵伤亡,夏州通往宥州、盐州的道路由此中断。
“种朴是在出巡时被阻卜人突袭的。”李宪向韩冈详细的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