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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三章 旷野 (一 下)
才安顿好了坐骑;早有好客的主人用铜盆打来井水;招呼众人洗手净面。此举暗合汉语中〃洗尘〃之意;所以徐大眼不用问也明白其中道理。看看众人先后把手伸进了面前的铜盆;也跟着捧起了井水。
草原上天冷;井水很寒。抹在脸上;登时让众人清醒了几分。待大伙都洗完了脸;换上了干净衣服。部落首领又热情相邀;请商贩们到大帐中奉茶。对于主人家的美意;孙九不敢推辞;说着感谢的话跟在了首领身后。就在这当口;本该跟随在孙九身后的商队副头领张三却突然脚下没了力气;步子越迈越小。看到张三如此;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彼此使了个眼色;陆续把脚步放缓。很快;众人就把徐大眼〃让〃到了孙九身后。
徐大眼知道有几个老商贩居心叵测;所以事事小心;一改沿途中义气纵横之态。唯恐不小心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成为众人日后的笑柄。但是百般小心之下;却没料到入帐的次序也有花样存在。他跟在孙九身后缓缓而行;眼看就来到了大帐口。李旭心道一声不妙;快行两步;直接插到了孙九和徐大眼之间。
〃小兔崽子!一会儿叫你好看!〃张三心里暗骂。在喝〃下马〃酒时;他与杜疤瘌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徐大眼的丑。如果当时不是被李旭硬拉着;徐大眼肯定会成为今日霫人部落中最不受欢迎的恶客。此刻见李旭再次于大伙的圈套中横插了一杠子;心中对他的积怨更深。
主人家却不知道客人们中间的这些龌龊事;见孙九身后紧跟的不是商队中的长者而是两个衣衫相对光鲜的少年;再联想到其中一个少年居然以狼为伴;旋即以为这两个面目清秀的少年是商贩中的富贵人物;笑了笑;指着大帐西北角让道:〃贵客自远方来;令苏啜部的牛羊、草场都沾染了福气;但请上座;喝一碗小女亲手熬制的奶茶!〃 (注1)
孙九微笑着上前;先冲毡帐的西北角躬了三次身。然后;拉起主人的手说道:〃是我等不请自来;给主人家添麻烦。尊敬的埃斤请落座;让我等接受长老的祝福!〃
宾主之间客套了几句;随后部落首领自己坐在了北方铺着羊皮的胡床上。随着铜铃声响;两个胡子与头发一样长的霫族老人缓缓入内;紧挨着首领坐下。待轮到九叔;他却选择了正东方的位置;然后才招呼众商贩依次落座。
那部族待客用的毡帐足有寻常毡帐的五倍大小;四周以木条相拼;外围裹以雪白的毛毡。穹顶和毡墙的各个方向都开了大窗;窗子采用中原人家的细木格方式;上面糊的却不是厚纸;而是一种薄而透光的膜;所以显得分外敞亮。
依照李旭推测;那层膜应该是动物膀胱之类的东西。但他却不敢乱问;父亲李懋曾经跟他警告过;胡人性子野;热脸和冷脸之间变化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能不触犯人家的忌讳;尽量别去触犯。碰到稀奇之物也别乱问;以免是胡人的部族秘密。
众商贩团团围座;聚拢成大半个圆。唯独空出了族长先前指示的毡帐西北角和供人出入的门口。徐大眼看得好生奇怪;又无法出言相问。正百抓挠心的时候;李旭悄悄伸过手来;在他的后背上写了一个〃祖〃字。
〃原来那是他们供奉祖先地方;不知道出自什么教义!〃徐大眼心中惊讶地想道。北行之前;他读过很多记述草原各部族的文章。众典籍都描述说突厥之名起源于金山;因为此山形似兜鍪;而其语言中兜鍪发音为突厥;所以用突厥为整个部族之名。汉时;此部曾亡于匈奴;全族尽被屠戮。只有其中一个小儿因为年幼;匈奴士兵不忍杀之;弃于荒野任其自生自灭。群狼围拢而哺育这个孩子长大;这个孩子又取狼女为妻子;生育十个孩子。其中的长子后来就成了突厥王;姓阿使那 (初乳);所以突厥人又自称为狼的后代。
眼前这个霫人部落虽然依附于突厥;部族名称亦与突厥中的一个大部落相类。但在其战旗、毡帐和族长的座位上;绣得却全是天鹅。
〃这两个少年应该不是商贩!〃曾经阅人无数的两个部族长老心中嘀咕。突厥人以苍狼为图腾;视其为举族之圣物。而草原上的苍狼性子极其刚烈;如不是机缘巧合;鲜有人能把狼崽养大。所以能拥有一头苍狼为伴的少年;绝对会被视作族中的杰出人物。
目光从李旭脸上扫过;就无法忽视坐在他身边的徐大眼。比起骨架粗壮、皮肤粗糙、沉稳如石头般的李旭;徐大眼给人完全另外一种感觉。在长老眼中;他就像一头不羁的白马;无论多大的马群;你都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而这种人物;无论在盛世还是乱世;注定一生要活得丰富多彩。
宾主间客套着天气、旅途、牛羊肥膘厚度;眼睛里却把彼此的底细掂量了个尽。几句闲话过后;族长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悦耳的铃声;有一队少女拎着铜壶入内。苏啜部的族长捧起第一碗茶;缓缓离座;双手奉于孙九面前;唱歌般吟道:〃远方来的大兄;请喝一碗粗奶茶。虽然没有中原的茶叶精细;却也是我部落中的珍藏!〃
〃苏啜部的兄弟给我最白的奶;不是草原最佳;却是母牛的初乳。给我最香的茶;不是天下最细;却是人间最纯!〃孙九亦起身;用突厥语唱和。接过奶茶;却不肯先饮;转头递给了身边的同伴。
到了此时;孙九才注意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居然是李旭;不觉微微一愣。再看看李旭身边紧挨着的是徐大眼;立刻明白了是有人捣鬼。生性豁达的他不觉有些恼怒;却不肯多说话;只是用目光鼓励李旭和徐大眼;一定要把这口气争下来。
李旭会心地冲孙九点了点头;将盛满奶茶的铜碗传给了徐大眼。徐大眼何等剔透人物;见孙九不喝;李旭不喝;立刻明白的其中关键。冲李旭微微颔首;转身将奶茶下传。众商贩一个接一个传下去;直到传给了最末的同伴;方才停住。
族长见众商贩把自家的礼节遵守得一丝不苟;心中大乐。加快速度;一碗接一碗将奶茶捧给孙九。孙九一碗接一碗地将奶茶传出;直到所有人手中都捧了一个铜碗;才端起了最后一碗茶;颔首向族长领致谢。
苏啜部的族长和几位长老相视而笑;端起茶碗;率先品尝。众商贩这才开始痛饮;一番看徐大眼出丑的心思再度落了空。
那奶茶是用鲜奶、粗茶加了盐巴熬制而成;消食顺气;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样宝物。众商人旅途劳顿;刚好可以用它来补养身体。主人家是一番好意;却不是所有客人有福气消受。特别是李旭、徐大眼两个;平素只听说过奶茶之名;待见了手里着稠乎乎、油滋滋夹杂着茶香和奶膻的一大碗浓汤;胃肠立刻开始翻滚。四下偷看;见九叔等人正喝得香甜;一皱眉;一闭眼睛;扬起脖子直接狂灌了下去。
〃就当是在喝药!苦其心智!〃徐大眼紧闭着双目想。一碗奶茶〃咕咚、咕咚〃灌了个干净;嘴巴里却浑然不知道其是什么滋味。
那族长见两个少年一口气就干了一大碗奶茶;眉头微皱;喉咙滚动不止。以为他们是在欣赏自家浓茶的滋味;高兴得心花怒放。拍拍手;命令少女们上前给二人续茶。
徐、李二人心中叫苦不叠;早知道主人家如此热情;第一碗奶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喝得那么快。正愁眉苦脸地琢磨着如何不再咽那又咸又膻的草药汤子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二人闻声抬头;只看见两双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蓝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来。头皮登时一炸;身子如遭雷击般麻在了当场。
那眼睛的主人鼻梁修挺;皮肤白皙。一人身穿鹅黄;一人身着淡蓝。虽然与其他霫族人一样;在衣服的边缘上镶嵌着褐色皮革。裙子却明显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状。除了苏绸曲裾外;两个少女还在上身套了一件黄羊皮裁减的比肩。整个比肩分为四大块;每一块之间用金色丝线相缀。肩角轻端;腰部紧收;在长长曲裾的衬托下;更让整个人显得修长高挑。 (注2)
徐大眼出身于巨富人家;平素见惯了各种年青粉黛;却从来没见过似眼前霫族女孩这般;浑身上下充满活力;如鲜花般绽放的异族少女。只觉得眼前亮亮得;整个毡帐都被少女得笑声染上了金色。比起他;李旭见过的女子更少;平素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子的英雄模样。这种形象固然亲切;却无论如何与《诗经》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边。而年少他的亦认同县学里老夫子们的观点;即所谓美人香草;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言志的。如果把诗经里的那些古风当作〃淫词烂调〃来读;非但是误解了古人的本意;而且是对先贤的大大不敬佩。
此刻;毡帐中的少女却让他想起了学过的那些诗词。比诗词给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动。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想让心跳停下来;却发现身上练就的定力早已无影无踪。只是觉得傍晚的阳光很亮;很亮;透过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