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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装兜里;抚摸这件信物。她承认自己是伤心的;但正因为伤心整个事情变得优美。
还有这么一次;小穗子站在高处为团支部抄墙报。团支书王鲁生觉得抄墙报是给小穗子将功赎罪的机会。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叠在大椅子上;听见人们在她身后聚一会;又散开。只有一个人没走。冬骏。她决不回头;因为她一回头;他就会走。最终他还是走了;轻轻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他站了那么久;原来是想在她出闪失时及时救助她。像从前那样;他总给予她默然的;有备无患的保护。他的保护网原来仍在暗中为她张着。原来她还是他心里的一点牵挂与不忍。
但小穗子没有把下面这个事件写进日记。所以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场春节演出中她和冬骏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不上台;却让大家派给她的杂事忙得团团转。她得传递道具;递茶水;递假辫子。在她匆匆穿过一条荒弃的走道时;看见了那截电缆。她停住了。电缆头不过被胶布粗粗缠住;只需再把胶布撕开。八个月前;强大的电流从她肉体和脏器中穿过;以那样危险的震颤来点穿一个秘密事实:他对她无处不在的注视。她慢慢蹲下来;看着黑色胶布下的粗大铜丝;形态很清晰;如同一触即裸露的神经末梢。
“你在干什么?不晓得这里已经不是走道了?!”
她回过头;冬骏显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一支海绵步枪。
她说了句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说。
冬骏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开外。他明白她蹲在那电缆边意味着什么;他在浓妆后面的眼睛;是恳求的:别这样——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释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想问他;难道我走进这个废弃的昏暗走道时你在看着我?难道我还像过去一样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见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时听他责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闯!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个性质;绝口不提这情景是八个月前那情景的重复。但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自圆其说;他还是骗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她。
“冬骏哥;”她说。
冬骏在浓妆和舞台服饰后面畏缩了。他拚命制造另一种人物关系和事物逻辑;说:“做什么事都跟没魂似的;你不闯祸谁闯祸?”
“谢谢你。”她说。她在三个字后面抒情;表达所有的谅解和忠贞。
她相信冬骏和她的相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被迫断裂;只因为它不合时宜。她还相信高爱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骏;那个冬骏不会抽丝一样地爱;细细地用心疼的目光编一张网。
现在再回到这个初夏的下午;我们都在院子里化妆;看见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为邵冬骏的相片和高爱渝吵了起来。小穗子从人们的起哄中已明白她的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盖上了政治部红汪汪的大印。但她的眼睛就是盯在高分队长的脚上。她认为那双脚绝不仅有脚的功能;它们生来是做一些隐密的色情小动作的;它们会轻轻跺谁一下;或小小踢谁一脚;不便言辞的话语就都有了。脚像模型一样标准;脚趾直而长;那脚在她眼前越来越流气;简直淫荡起来。
“……大家评一下理嘛;她把人家男娃子穿裤头背心的照片硬是扣下!”高分队长说。
“你下来——别坐脏我的书桌!”小穗子说。
“还有比这更脏的?”高爱渝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这里头锁的东西;有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那才是脏得生蛆的东西!”
小穗子看着透明丝袜里在起劲煽动的脚;一步步走上去。
我们以为她去开抽屉取照片;在高分队长的逼迫下打算缴械。她却不可思议地抓住书桌的腿一掀。她动作迅猛;高爱渝两脚悬空;被斜着掀到地上。镜子跌碎了;划破了她的手指。这只血淋淋的手印转眼就在小穗子脸上了。
不知怎样小穗子已抓住了高爱渝的头发;专门吹成的报幕员大波浪头。小穗子边打边想;现在好了;她可以不顾解放军的光辉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军;打也白打。不当解放军可真痛快。看热闹的人们说原来小穗子推鸡公车;喂猪;翻沙子长了一身贼肉;力气也见长;拉架还挺费劲。
这时曾教导员来了;百米赛似的穿过院子;两腮绯红。她一看这场女子角斗就大喊道:“都疯了!”喘了两口气;她又说;“你的档案还没封口呢;我告诉你萧穗子同志;组织上可以马上再给你记一大过。”
当晚演出结束;小穗子端一大筐化妆毛巾走过篮球场;看见女兵们在灯光下和乔副司令玩闹;赶紧绕开他们向大门岗走去。在远处她回过头;见女兵们正疯疯癫癫地抢球。乔副司令穿着运动衫;在女兵们中间灵活地窜来撞去。球到了他手里;他投一个;准头很棒;停下来张嘴粗喘;问道:“娃娃们;老头子球打得好不好
啊?”
“不好!”女兵们嚷着。高爱渝瞅个冷子抢了球;一个舞蹈大跳;球不知飞哪儿去了。当舞台监督的副团长这时也上来凑趣;捡了高爱渝的球;三步上篮。一会他过来问乔副司令;演出观感如何。
“又想问我讨钱买鞋子!”乔副司令说。舞鞋的费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额外批条子。
高爱渝说:“老头子硬是小气;一双鞋子才几块钱么?”
乔副司令在她头顶打一巴掌;又对所有女兵说:“都过来;一个人给老头子打一巴掌;老头子就给你们批条子;买鞋子!”他学高爱渝;把“批”说成“披”;把鞋子说成“孩子”。
女兵们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无比。都没戴军帽;头发里还有汗;软软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揩去的脂粉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浅黑和浅红;就像街上男流氓们叫的“妖精军妹儿”。打着打着;乔副司令的手顿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说还有个小丫头呢?哪儿去了?女兵们静下来;对老头儿所指的人猜到一点。老头儿这时去看副团长;说很长时间没看那小丫头上台了;就是光着脚丫子踮脚尖那个。
副团长不知说什么。老头子说:“那个丫头跳得不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团长想;可别败了老头子的兴致。他笑着说:“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们谁能光脚丫子踮脚尖?”乔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点着地;“那不就给我省钱买‘孩子’了么?”
女兵们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摊。三年前她投考时成绩不好;却突然当众脱下鞋袜;人在两个大脚趾头上立了起来。然后她就那么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编的“吴清华诉苦”。消息传到几位首长那里;都跑来看十二岁的女孩耍猴。门外汉的首长们收留了小穗子;连她那位有着丑陋政治面貌的父亲;也忍受了。
乔副司令又跟副团长说:“小丫头跳得好;让她跳!”
副团长还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让她跳。”他脑筋却是很忙乱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将挨的处分告诉老头儿;首长们老了;倚老卖老地总想在文工团有那么几个玩具兵;副团长对此重重叹口气。
乔副司令把对小穗子的处分改成了“非正常服役”;意思是一旦她表现差劲还可以回到“非正常退役”;再说白些就是“死缓”。
被判“死缓”的小穗子有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和我们一块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没有发生那桩丑闻;没在二百多名战友前念悔过书;没被女兵们躲瘟疫似的躲了半年多;笑冲口而出;气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后她不记得是什么引起大家的笑;总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样前伏后仰;无拘无束。也居然没人转过头来白她一眼:这类快乐竟有她的份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从她朗读了悔过书之后;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亲曾经讲了个故事:有只雁被雁群驱逐了;它孤单单在草荡里叫了一夜;起飞了半天;就坠落死去。驱逐对这只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么尊严的生命啊;父亲在自己被驱逐时讲了这个故事给小穗子听。小穗子却很不尊严地去默默地爱。
后来她把雁的故事告诉了刘越;刘越流了眼泪。就在她和刘越刚刚相恋的时候。他哀伤地流下汨来;那个从小就做篮球明星的刘越。
在她恢复大笑功能这天晚上;她已重新上台了;角色很小;还是女扮男装。她就穿着一身男式军装;头发全塞进帽子;脸上化得虎眉虎眼;手里拿着一把带红长穗的木头大刀;哈哈哈地跟着我们所有人笑起来。
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仰面大笑。我们中的谁还有些心动地想:她笑得真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毕竟年少。
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山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电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