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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她的脚下,她像投水自尽的人那样既迟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间有没有那样一种家庭呢?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在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半脸青半脸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她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她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她的摇篮。直到她长成一个抽条的少女,那块浓郁的青记才退缩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再后来,她发生了风流凶险的故事,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她始终是个怪物。
其实距离女子牧马班那段故事,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一摊开这叠陈旧的稿纸,就感到这个多年前的故事我没能力讲清它,因为它本身在不断演变,等我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已变成那样了。这天我发现面前出现一位来访者,我猜她有十六七岁。她用手捻了一下发鬓,使它们在耳边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圈。这个动作正是我刚写到稿纸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谁。我不知怎样称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计算该是长者,而她又分明这样年轻。她也打量我,确信我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正因为我的脑瓜和笔,才使她的一切经历得以发生,无论是无耻的还是悲惨的。
那不能叫奸污,既然没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准确年龄,十五岁?十四岁?也许还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紧贴她皮肤的是件冰凉溜滑的黑色军雨衣。四周死黑,这事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须。一夜过后她离开了他,披着他的军雨衣,揣着他的小红书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对自己稀里糊涂的初夜既宽容又厚颜地付之一笑。小红书里有三十元钱和一个男性的名字,她把钱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现在她也没算清她与他谁窃了谁。
“从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饿不死你。”我说。她奇美的眼紧盯我,点头说的确如此。她还说这样搞钱远比从父亲那里来得方便。父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趴在那里刻图章,眼镜片上沾满灰粉尘。最终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犹如石像的固定模样。他知道每个儿女都在偷他的钱,由于没有体力,没有生气,没有时间,他从不与他们计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动刻刀。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也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再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所有儿女都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他们才突然开窍。“原来你给我设计的家是个贼窝!”她叫的同时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纸。她估计她的过去在那摞写毕的厚厚的稿纸里,而她的未来必将从我脑子里通过一枝笔落到这摞空白稿笺上。我将两手护在两摞搞纸上,无论写毕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让她一怒之下给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然后我把结局告诉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最终却以死了结了一切不干不净的情债。
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下去。她走了,没人打搅我,太好了。
柯丹骑着这匹刚结下交情的马溜达,像城里人新买一辆自行车,头几天总是急于闹清楚它哪儿好哪儿不好,以便进一步调理它。远远地,她看见黑红的夕阳里走来个人。是沈红霞。她一身伤,疲惫得仿佛会立刻倒下死掉。红马却不见了。柯丹朝她吼一声,却把帐篷里的人全吼了出来。她们在相互换衣服穿,同时玩着把每句话反说的游戏。那一天没有沈红霞,帐篷里就出现无聊的欢乐。
“班长,坏了!豆饼的事咋跟她说?宣了誓的!”
“豆饼啊,”柯丹说道,“变了屁,变了屎,就这话。”她想,这回你伟大不起来了,丢了马。那么好一匹马让你丢啦。沈红霞踉跄一下,柯丹冲她大嚷:“喂,红马呢?!”估计全班都听见了。
沈红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没跑回来吗?”
没有答话。过一会儿柯丹对张红说:“李红,你去搀她一把。”又对李红说:“张红,留的那块豆饼给她拿来。”因为她们穿乱了衣服,柯丹从此分不清谁是谁。
沈红霞推开打算搀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里。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翳,犹如碧绿的败絮。显然她被红马摔在陈年的臭水洼里,人们离她挺远就闻到那股发瘟的味。
一会儿,柯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柯丹觉得很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红霞竟丁点分量也没有。她将她背上,同时向所有姑娘扫视一眼。一时间,众人意识到谁都不可能代替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她们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某个实体的崇拜。
尽管柯丹用各种话威胁她,她还是独自出来寻马。这种时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断定自己方向大体正确。
即使是夜里,沈红霞也认出它来,凭它这股稀有的臭。这臭气在寒气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点暖烘烘的。水面盖着绒布样的绿色厚翳,夜风吹不动它;风大时它只蠢蠢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红马就把她甩在这里,被马剪破的水翳正奇迹般愈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体。白天会看见被水翳覆盖的死水染料般绿,固态般稠,囤积多年的浮游生物尸体。当时她被抛进其中,连水花都溅不起。她顾不及反胃,爬起来就去揪红马的长尾,却被它蹬开。她永远不会忘记红马悬起的后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抚着被踢伤的双膝爬出水洼,红马已无声无息地跑到了天尽头。
谁也没听见柯丹将她背到背上的瞬间说了什么,只有她听见了。柯丹说:狼。又说:处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时笑了一下,在扩大的笑脸后似乎藏着一个游戏或一个阴谋。
沈红霞拖着两条痛木的腿沿着臭水洼走。被马踢伤的双膝肿得滑稽,像生出两枚极肥硕的牛屎菌,指头捺上去感到它会汪水似的,又润又嫩。突然,在水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看见一只圆圆的蹄印。这蹄印完美至极,像专意托下的艺术品。沈红霞不顾肿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阵心酸和心醉,想将那蹄印双手捧起。红马也回到这里了,这是一匹多聪明的马!它不仅识途并识得它抛弃骑手的方位。或许它到这里也是为找她,它将一只前蹄探向水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这里站立了许久,带着一点懵懂的歉意。
沈红霞双手猛力支撑着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觉得有个人蹲在水洼对面。仔细看,果真是个人,并是个女性。她没发现沈红霞,正一心一意拨开水面的脏东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诉她,那下面的水也脏得厉害,难道闻不出它冲脑子的臭?但她很快诧住了,因为那女子正隔了水洼把她定定盯着。
四周很静,连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从不间歇的风声也息止了。女人几乎与沈红霞同时站起身。夜色极重,但沈红霞感到这个女性形象在她视觉中是清晰的,并越来越清晰。她显得极其衰弱疲惫,头发肮脏凌乱,衣服烂得条条缕缕。只是她灰黑脸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并不狼狈,甚至还有些动人。她觉得她在笑。当她看清一个年轻的女红军在对自己微笑致意时,她毫不惊恐,尽管她从未料到自己崇拜的东西会以这种生命形态出现。
现在她与她面对面站着了,中间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女红军与沈红霞相比显得矮小干瘪。她用手背抹抹嘴,显然对刚才的畅饮感到满意。沈红霞想起红军什么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红霞知道,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荡平过。红军像翻耕土地一样将草地揭去一层皮,之后草地在他们沿途铺下的身体上更旺地新陈代谢。既然她已明白这是个三十多年前将自己永远留在草地的女红军,她感到不必对此再求别的解释。她只感到欣慰,因为活的历史就在她面前。女红军用手指梳理几下头发,然后去拎那只背包,所谓背包,只是一卷稀烂的毡毯。在她转身的时候,沈红霞看见她背上一大片血。
她走了,步上缓坡时背耸得像只瘦极的马鸡。她察觉沈红霞在跟随她,便迅速停下,转身,几乎使沈红霞一头撞到她身上。
沈红霞像孩子站在长辈面前一样,有些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她很想向她请教点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