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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连日思谋之下,嬴政皇帝话音一落点,便争相说了起来。冯劫率先开口,愤激之言掷地有声:“老臣身为御史大夫,监察天下不法!以为对六国贵族复辟,对勾连复辟的儒家,当一并强硬对之。杀!不大杀复辟人犯,天下难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贾接道,“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种种劣迹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谁也罪责难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无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竟能沦为复辟鹰犬而自甘,足证其无可救『药』也!若不依法处置,大秦法统何在!”
“老臣赞同!”素来寡言的右丞相冯去疾也是愤愤难忍,“六国贵族复辟,利害根基所在也,谁都想得明白。可这儒家卷入复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学派?嘴上天天说民心即天心,可他想过人民生计么!教他当官兴盛文明,他却不做,偏偏地要跟着六国贵族复辟,这还是治学之人么,全然一只读书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举座不禁大笑起来。
“以法而论,儒家确该处置,臣无异议!”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结。
“老奉常以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脸忧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胆了。”胡母敬发如霜雪的头颅微微颤抖着,“老臣主张处置儒家,然不敢赞同大杀儒家。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滔滔,然则。却极少真有担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也不过在六国贵族扶持下隐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谋划,断无举事作『乱』之胆魄。恕老臣直言:华夏三千年以来,革命者、叛逆者、暴『乱』者、弑君者,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罢。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又将哪一国骂倒了?留下他们,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为上策也!”随着胡毋敬话音,举座一时惊愕了。显然。在孔府事件后这个总领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们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于书生。然却发于书生壮于书生。若无书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败!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长堤之一蚁,大厦之一虫。书生之『乱』言也。书生若怀『乱』政之心,必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安可小视哉!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见孔子杀少正卯乎!孔子这个书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乱』,『乱』可灭国!我等治国大臣,岂能以小仁而『乱』大政乎!”
“丞相如此责难,老夫夫复何言?”胡毋敬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殿中又是一阵颇见难堪的沉默。
“这事得一次说清。不能再拖!”冯劫显然很生气。
“说甚?一个字。杀!”冯去疾脸『色』铁青。
“不是一个字,是四个字:依法刑处。”姚贾冷冷一句。
“嘿嘿。一样。”冯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说两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说话时已离开座案,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此时回身平静地道,“老奉常与丞相之言,与诸位之异,道出了一个大题目:治国为政,仁与不仁,容与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边想边说,不甚流畅然却极富力度,“先说仁与不仁。何为仁政?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然却从未给‘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抑或对贵族仁是仁?天下郡县一治民众安居乐业是仁,抑或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仁?儒家从来不说。大约也不愿意说。说清楚了,也就没那个‘仁’了。法家何以反对儒家之仁?从根本上说,正是反对此等大而无当又宽泛无边的滥仁!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真正确立仁政界标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韩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爱民,大仁不仁。韩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秦法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一举而达大治,又是大仁!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为大仁?说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就是大仁。欲达大仁之境,就要摒弃儒家之滥仁。就要『荡』涤污秽,清灭蠹虫,除掉害群之马!”
宽阔敞亮地书房静如幽谷,嬴政皇帝的声音持续地回『荡』着。
“再说容与不容。容者,兼存也,共处也。然则,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众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纷纭纠葛之下,任是国家,任是学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讲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讲兼爱,何以不容暴君****?法家讲爱民,何以不容疲民游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处:大道同则容,大道不同则不容。兼容一切,无异于污泥浊水。无异于毁灭文明。今我大秦开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旧制,而这棵大树的根基,却只能扎在脚下这方老土之中。当此之时,这棵大树要壮盛生长,便容不得虫蚁蛇鼠败叶残枝。否则,大秦的根基便会腐烂,大树便会轰然折断。其时也。六国贵族之复辟势力,容得大秦新政么?不会。决然不会!若我等君臣为彰显兼容之量,而听任复辟言行泛滥,误国也,误民也,误华夏文明也。战国之世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诫我等:复辟裂土乃千古罪人么?儒家以治史为癖好。嬴政宁肯被儒家在史书上将嬴政写成暴君,写成虎狼,也绝不会用国家安危去换一个仁政虚名,绝不会用文明存亡去换一个兼容,换一个海纳!”
大臣们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任何呼应。嬴政皇帝罕见地说如此长话,却始终没有暴躁的怒气,始终都是平静而有力。在静如幽谷的大书房,嬴政皇帝转入了最后的决断申明:“至于如何处置儒家罪行。朕意已决:依法论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则,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二则,儒家既不愿做兴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复辟之大旗。朕要严惩儒家以告诫天下:任谁要复辟,先得踏过大秦法治这一关。”
“陛下明断!”六大臣奋然一声。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话,老臣谨受教也!”
“老奉常与朕同心。国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冯劫高声道:“陛下,要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当用何刑?”
“坑杀!”
“为何?”
姚贾接道:“坑杀为战场之刑,大秦反复辟也是战场!”
“说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地飘『荡』着,扶苏却是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便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第二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了九原幕府。扶苏一看快报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也是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刻,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阳!”蒙恬道:“公子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之策,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