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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改芸的目光从院子收回到屋里来,这个破败的家,从她跟了赵六子,就没有什么变化。光棍汉赵六子在红烽是出名的穷光蛋。如果说变化,就是她跟了赵六子不到两个月他那瘫妈去世了。
惟一使她感到一点欣慰的,是在墙角摆着的木头箱子,那是二青的手艺,可它是家里最排场的家具。
海海从念书起,他的课本,他的作业,他的毕业证奖状等等,都在里面,箱子里贮存了海海的孜孜不倦,向往追求,青春年华,也贮存着刘改芸的一切光明。
在去改兴那里以前,海海还在看书。
现在,那本折回一页的书放在炕上,刘改芸的目光抚摸着它:《农村实用科技》。
她读过两年书,又有父亲口口相传认不少的字。
编书的人可真到农村人心里走了一趟。海海把他们的老师——水成波推荐并送给自己的这本书视为珍宝。
“妈,我准备养鸡! ”张开兴奋的眼睛,海海这样宣布,“人家外国人,吃饭全凭肉蛋奶,以后,中国人也得走这条路,鸡肉鸡蛋,肯定要走红。”
刘改芸向儿子送去信任的微笑,他干什么她都高兴,可是,钱呢?
“妈,我找田直书记去贷款! ”聪明的儿子从母亲的沉默中看出了困难。
刘改芸说:“咱家穷,人家敢贷给? ”
“如今支持穷人致富,我看没问题。”儿子信心十足。
稚气还没有彻底褪尽的脸上,洋溢着勇敢和坚毅。
刘改芸忽然问:“海海,白白没找你说话? ”
“白白? ”海海怔了一下,“她,说过要找我? ”
刘改芸的眼睛亮了,点下头。
昨天,她在甜菜地里打叶子,苏白走到她跟前笑吟吟地说:“姨,我帮你干! ”
刘改芸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笑着说:“营生不多,不用你沾手了。”
白白不说话,跟她并排打叶子。
刘改芸不断地向她投过去端详的目光。姑娘变化可真快,她还没有来得及把瘦瘦怯怯的白白从印象中忘掉,姑娘就出落得让人不敢认了。
苏家人的相貌特征也很明显,如同一位造诣很深的雕塑家,娴熟而又随便,严谨而又轻率地大刀阔斧,几下就把他们的形象完成了。
方脸盘,浓眉毛,眼梢向上挑,嘴唇小而厚,这就使苏家有一种粗犷中有细腻,直露中有含蓄的风采。
这种风采一旦附丽于女性的身上,就于温柔中添上了阳刚之美。
白白亭亭玉立,白白丰满苗条。她那两颊上的红润,嘟嘟的丰满嘴唇,眼波中流闪的光波都使刘改芸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时代。
敢于蔑视太阳的季节。
她情不自禁地慨叹:“白白,你真喜人! ”
白白扭过脸,满足地嫣然一笑:“姨,听我妈说,年轻时候,你可是红烽出名的美人儿呀! ”
刘改芸的脸刷地白了,连忙垂下头,深深地,抵住了胸脯。
“红星的白菜红旗的蒜,红烽的改芸不用看”,这句苏凤池编出的“山曲儿”,想必上点岁数的人还没有完全忘记吧。
三个公社,三种出名的“特产”。
刘改芸是人中的凤凰。
“咦,姨姨,你难过吗? ”苏白听不见刘改芸的反应,她那副痛苦不堪的神情,使姑娘大为惊诧。
“不咋,我有点头晕,”刘改芸打起精神,给她一个宽慰的笑。
“姨姨,你去地头坐一坐,这点营生我承包了! ”
刘改芸感动得笑了:“不,白白,咱们一块儿干吧! ”
她们在干活中间,漫无边际地闲谈,但刘改芸清楚地感觉到,白白的话总是有意往海海身上蔓延。
当她回家时,才留给刘改芸实质性的话:“姨,海海要不忙,我找他有话说! ”
赵友海听母亲这样传达,恍然地说:“她一定又来借书看。”
母亲的眼里有更丰富的答案。她从白白眼里看到了最动人心弦的色彩。
海海告诉母亲,旗里正在举办养鸡学习班,明后天他想去报名。
“收钱不? ”
“学习二十天,交五十块钱。”
“吃住,咋办? ”
“我找同学。”
母子交谈暂告一段落,海海已经去叫他舅舅了。
外面的急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连阴雨”。
她看见改兴和海海从雨雾中凸出来。
就在这时,赵六子的喉咙里咔啦一声,就要断气了。
刘改芸冷漠地转过脸去。
3
离开妹妹家时,雨丝在夜色的渗透下凉凉的,整个夏季积存的暑气,暂时消失了。
刘改兴脚下的路叫雨水焖得绵绵的,走上去呱唧呱唧响,水淋淋的叫人心烦,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妹妹的家,那暗淡的灯光,惨惨的,像赵六子的眼睛。
刘改兴心上沉甸甸的。
他和海海回来以后,赵六子的情况不太好,昏迷了,不过,还没到跟人间告别的那种时刻,过了一阵,赵六子又缓过来了。
他没有给活着的人带来惊恐和悲痛。
“叫苏凤池看看哇! ”刘改芸这样建议,老苏除了装神弄鬼,还对医术略知一二,比起那些“赤脚医生”来还算可以的。
刘改兴没有反对,眼前,除了这个办法可行,也没有其他路可走,碰上这样的天气,找大夫跟找神仙差不多。
赵友海披上刘改兴的雨衣出去,一个多钟头以后,才把酗酗带醉的苏凤池连拖带扶地找来。
苏凤池向刘改兴龇牙一笑:“村长,你不嫌弃,我就看看吧! ”
刘改兴在他的胸上捣了一下:“给,先抽口烟,清醒一下。”
他和苏凤池一人一根纸烟,抽了起来。
苏凤池忽然卖弄地说:“前一向,我在城里你知道碰上了谁? ”
“不是神就是鬼哇! ”刘改兴嗨地笑着说,“老苏,你就不能改邪归正? ”
苏凤池岔开他的讥嘲:“我见到了水汇川那老钉子。”
刘改兴哈哈笑了,弦外之音是:水汇川又没死没跑,村子里的人碰见过的多了。
“嘿,人家半天早转成国营干部了。”苏凤池不无羡慕地说,“先在水利局干,听说这月又提拔了,要来咱们红烽当书记哩! ”
不仅刘改兴,包括刘改芸,海海在内,异口同声地吐出一个惊疑:“啊? ”
“真格的,”苏凤池收到了效果,扔下烟头,郑重地说,“菁菁女婿也那么说! ”
这个旁证极有说服力,菁菁女婿在政府部门,消息应当可靠。
“哦! ”
“噢! ”
“呀! ”
刘改兴、刘改芸、赵友海从不同角度表示欣慰。
“老水到底有了出头之日,没有现今的政策,他要冤屈一辈子。”
刘改兴万分感叹。
“甚时候到任? ”海海很关心,这下,水老师可以扬眉吐气了。
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师。
“我又不是组织上的人。”苏凤池的话,把刘家的人都逗笑了。
苏凤池爬到炕上,在灯光里扳开赵六子的嘴和眼睛看了一气,又把了一会儿脉,摇摇头说:“村长,我看老赵哥该算伙食账了。”
他下了炕,接过刘改芸的烟,点着猛吸一口。
“多会儿? ”刘改兴问他。
“熬不过明天,炕上躺了八九年,要不是大妹子务艺得周到,怕早交命了。”苏凤池向刘改芸赞赏地一笑。
他要走了,刘改兴送他出去时说:“老苏,引弟真跟上‘白茨大仙’了? ”
“我还哄你? ”苏凤池非常认真。
刘改兴笑着说:“有本事逮住咱们看看。送到动物园,还能卖个好价钱! ”
苏凤池不再搭话,匆匆地走了。
雨已停了,夜气中飘着炊烟和雾气,从北面飘过阵阵炖肉的香味,可能,不是田家就是李家又在“过天阴”喝烧酒,改善伙食呢!
改兴回到屋里,妹妹问:“哥,这后事,咋办? ”
“他光棍一条,闹口棺材,埋到沙窝里去吧。缺钱,从我这里拿,改芸,别的话,我也不想说了,这么多年,真,难为了你! ”
刘改芸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手指缝里挤出来。
“妈! ”海海也抽泣起来。
他不完全懂舅舅的话,可他明白,妈妈一腔悲愤,似乎到了画句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母亲伤心掉泪,她不是不伤心,而是泪水干涸了。
“改芸,”刘改兴扳住妹妹的两个肩膀,深深的颤抖传导给了他:“好了,他也该满意了。以后的难处,有哥在,你不要愁! ”
“妈,有我养活你! ”海海大声说,抱住母亲一条胳膊。
刘改芸一把搂住海海,悲切得哽咽难语。
“儿呀! ”
刘改芸的泪滴,沉沉的,热热的,掉在海海的脸上,有几粒,滚到他的嘴上,苦苦的,咸咸的。
刘改兴的眼窝里由不住贮满了泪水,他没叫它流出,可他的心早已哭了,痛心彻肺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