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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东的手里现在攥着一把王牌,打出哪一张都精彩。
“来,来,做,请坐请坐。”
柳东偏不坐,怕这一坐减了威风:“我要不是看在我自己的面子上,刚才我就想把你们报社门口的招牌砸个球的了!”
“你生气,你说什么都不过分。你抽烟,来,抽烟抽烟。”主编的一张脸笑得稀烂,和柳东在报纸上是一个模式。
“这一套没有用,啊。”柳东学电视剧里的港台明星,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
“是啊是啊,我们马上就登报更正,道歉,同时嘛……”
柳东又摇摇食指,他想他这阵简直酷毙帅呆哇噻得不是一般化,之高屋建瓴之成竹在胸,用成都土话,之喔哟,之不摆!
“道歉,你咋道?说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那名誉权,那照相权呢?”
“是肖像权,嘿嘿,肖像权。”
“我懂得起!”
“那你是准备打官司了?其实何必呢?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嘛。”
柳东把两手的老茧搓得嚓嚓响,他想他要把这家大报纸像摇钱树似的一阵狂摇,摇欢,摇出个三五十万把自己直接摇进小康。
不断地有电话或人来打搅主编,主编统不接招。现而今,柳东是他最大的买主。
“咱们是不是先谈谈你的条件?”
“那由我的律师来谈,”柳东心说港台戏中的酸词就是好使唤。“先登报,你就登那个王什么……出来啦。”
“王蓉生。”
“王蓉生!简直莫名其妙,我帮他修理汽车,他反过来修理我。主编同志,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柳东尽量模仿悲痛欲绝的样子。“像我们这样的正派人,吃个啥?吃个脸面哪!”
主编叹口气:“我们再沟通沟通?”
“你以为是下水道嗦,沟通?我告得你们不想活,对直把你们告上焦点访谈,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柳东心怀鬼胎地有些底气不足了。刚才人家主编把话都递到他嘴边了,谈谈条件,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人家也再不说这话了,人家现在沉默着抽烟,紧蹙的眉下,一双很不干净的眼睛在浓烈的烟雾后盘算啥时候回马一枪了。先撤吧?柳东沉着机智地一想。“我今天来,是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我还有事,先走了。”
“请等一等,”主编说。又盘算起什么了。
柳东心说你再喊开条件我就开了。只是……三十万,这口确实不好开,毕竟这不是麻将是人民币呢。
主编的脸色现在很和蔼,不像有回马一枪的招法。“这位同志您是不是跟我来一下?”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又下了一层楼梯,柳东心说大概是去财务室,这样的话问题就单纯些了。在一道挂着“社会新闻部”牌子的门前,主编推开门,指了一张办公桌说,那就是王蓉生同志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一束插在水杯里的百合花和一个黑镜柜,镜柜里一个面熟的小伙子,很飞扬地做着“OK”的手势。不错,就是这个傻瓜,柳东就是给他修车,那车也没啥大毛病,电瓶的接头被腐蚀了氧化了,但这个傻瓜就是整不好,大热的天被太阳烤得瓜兮兮的烤成串串香的就是他。主编说王蓉生已经不在了,车祸,大雨,悬崖绝壁的,漫山遍野都是汽车零件,相机和采访包还在,图文并茂的,当时以为你就是那个回头浪子,却没有想到你并不是,忙忙慌慌就把文章和照片都发了,今天的报纸还有一篇文章你没有看,喏,这里,你看,简要介绍了王蓉生同志短暂而光荣的一生。
大生活1(3)
柳东眼儿直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没有进去也没有出来,清醒白醒就没有了,你咋整?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柳东进门时都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个过来打招呼的,悲痛使然。一个姑娘突然伏案痛哭,那是王蓉生的女朋友。
柳东顷刻间全没有了方寸,愣了半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来,十元二十元还是五十元的他也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一百元的,他自己还那么难呢。他说我走了,我们那里,是人不是人,谁死了都要打丧伙,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说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觉得他和报社谁也不欠谁了,平觑。
柳东伏在府河边的石栏上,拼命地想把这件事想清楚,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啦,见天给成千上万的读者洗脑壳,摆弄你一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工,单摆弄你一人,那都是抬举你了。歹毒哟,回马一枪原来是这样的呢,你心里有火,别人就釜底抽薪,或者干脆连釜都砸个球的了,叫你什么痰都喷不出来,这下,你踏实了?柳东把头都想爆了,死活就是想不起他当时还说了些什么话。这事就这么算了?我说过这话吗?我真会这么傻?我的稀饭又化成水了?
老苏在厂里急急地侯着柳东,把柳东的遭遇听完后一阵地洗刷,“说你是个傻瓜呢你说你只是半瓜!这件事没有完,你脸皮薄我去,狂摇狗日报社,摇多摇少你看着给点辛苦费和见义勇为奖。你以为报社的钱是好来的?球!羊毛出在狗身上。”老苏仇恨满胸膛的说走就要走,柳东却突然想起那个报贩来,老苏说那人死了,还在医院停起的,他老婆守寡也守不长,你放心,因为他老婆之漂亮,之喔哟,之不摆!
老苏很快就把电话打回厂里来了,说报社只赔三千,整死个舅子再不肯多出一分钱妈哟嘞这是啥子世道,还叫不叫穷人活了?老苏因又劝慰柳东:但是三千块钱也是钱哪,积少成多嘛,真要闹到法院还不知道咋判呢,法院和报社都是上层建筑,是通烟杆儿,你我这些经济基础妄图给人家作对走绺那是找死,算球了,三千就三千,总比一分都没有强,你说呢柳东?柳东怔了怔,三千就三千。老苏说那你还不快来签字,人家快下班了,消根儿不过夜嘛。这是一句麻将术语,你懂就懂,不懂就算了。
柳东和老苏出报社的时候,贼一样不敢抬头看人,怀里装着那沓子钱,赃似的烧心燎肺。他们在府河边上停下,眼瞅着四处再无人关注他们,柳东就把钱一张张数一遍,老苏的嘴一张一合地帮着数。柳东给老苏一千,够了吧?老苏忙说够了够了,你我要打多少通宵麻将才能赢一千或者输一千呀,你是受害者嘛,拿个大头,天理能容,天理能容。柳东无话。他想他还要给谁再分一千,这样他七跷八拱的心才能安静些。
柳东和老苏回到厂里时丁爷已然醉醺醺的了,正哼京剧: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主力都在东西面,前门只有一个班,院里正在摆酒宴,他们喝酒猜拳闹翻天……
丁爷常把牛胯扯到马胯上,酒后酒前都这样。
丁爷是旗人,祖上是给皇上看陵的,很早以前只身从北方来。柳东很敬重他。柳东想给丁爷分些钱,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天全厂没有一件活路,十几个员工早就作了鸟兽散。眼瞅着这厂子是办不动了。这厂里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不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身边谁都知道,却谁都不说一样。
大生活2(1)
报贩的家境比柳东强很多,居然有大彩电,更居然有空调,客厅大得漫无边际,墙上挂满各式祭幛,堆在客厅一角的太空被踏花被毛毯之类,如小山,大约几代人都用不完,款待吊唁者的居然是二百多块钱一条的“云烟”,他家里还有,哇噻,一个水族馆。几尾银龙鱼,轻漫地款款云游。满屋子都是窜来窜去的客人。大热的天,那么多人抽烟,关了窗户狂吹空调,空气就邋遢到极端。饭厅的餐桌上摆放纸笔砚墨,这便是来宾接待处了,人们送上祭礼,在签名簿上签个名,在剪裁好的黄纸条上写下“千古”之类的挽联,便走向客厅,随意坐了,嗡嗡营营地说些死者的长处,谴责些交通现状,看样子彼此都熟识,有臂佩青纱的死者近亲,便奉上烟茶。
柳东在“接待处”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登记送钱物者的是一个老头,接过信封后有些惊讶,这里面有整整一千元,迄今为止最厚重的一份丧礼。旁观者看柳东的目光,有了异样。“请问您是老谭的……”
“一个朋友。”柳东说。
“噢,没见过。是在……里面认识的?”
“算是吧,”柳东说。想起“浪子回头”那篇文章,心里颇感慨。
“难友,难友。”
“难友,”柳东说,思忖要不要把自己检举了然后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这时有两位小妇人搀出另一位小妇人来,给人的感觉她已然是哭干了。她由人搀着,依次走到吊唁者面前,奄奄一息地道着谢,这样就到了柳东面前,抬起手,“你是……”她说,更见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