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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离了杨二,谁又能撑起这摊子哩。客大欺主,庄地无能为力。这两宿,他一眼未合。
没想和福站出来,主动替他分这个忧,和福说,我去,你要是放心,就把南山煤窑交给我,不信斗不过个杨二。东家庄地简直乐的,一口一个和福呀,你想到我心里了。
清明前一个太阳暖融融的上午,东家庄地和老管家和福骑马走在通往南山煤窑的路上。这南山,大得很,从沟里望,它就是座山,绵绵延延,从东到西,一眼的松。可你要是钻到里头,它就成了迷魂阵,这儿一个沟,那儿一个岔。天堂庙是在照住沟的这个方向,其实还在沟里,可煤窑是从菜子沟往南直直插进一条沟,沟叫松树沟,插进去却不见了松树,是地,东家庄地年轻时垦下的荒。沿着这沟走进去,慢慢,沟窄了,路险了,松树也有了,甚至能听见清泉声。南山煤窑就在沟垴,跟后山那边遥遥相对着。
路过庄家大地,庄地停下马,定睛朝山上瞅了会儿说,和福,你还记得一起开荒的日子么吗?和福笑着说,咋能忘,那时你壮实得很,我都拼不过。一时间两人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叫个日子。鸡叫头遍起身,套牛上山,赶天亮就能犁下几亩地。庄家大地原只有十亩大,四周是青一色的荒地,有天和福突发奇想说,何不把它开了呢?就这一句话,两人半年没睡囫囵觉,硬是开下了这块地。
老了。东家庄地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感叹。和福说,服啥也甭服老,一服老,心气神就没了。庄地说,我就是不服呀。
一路说笑着,赶太阳落山到了窑上。远远望去,煤窑掩映在夕阳里,四周高大挺拔的松柏呈现出一派宁静,由于缺了绿,眼里便多出几分荒凉,不过袅袅炊烟已经升起,穿透厚密的森林,笔直地升上去。庄地知道,那是窑上的人生火做饭了。
杨二没想到东家庄地会来,裹着皮袄走出来,啊呀呀了几声,迎进屋,这才跟和福打招呼。看得出杨二对和福的到来心存不满,以他的精明,当下便想到是咋回事,不过他没表露出来,只是一个劲儿说山上冻死了,哪比得上沟里。
东家庄地客套几句,把话转到正题上,说,和福这次来不走了,留下,就当二掌柜吧。窑上的事多,多个人多份心。
杨二脸闷了下,马上又舒展开,好,好,老管家来了,我也就省心了。
庄地放下脸说,我把话说明白,打今儿起,窑上出煤你们两个人都得点头,以前的事我不问,往后账要清清楚楚。
杨二点头道,本来就清楚哩,东家不放心,可以拿了看。庄地摆摆手,说不用了。歇缓片刻,庄地要下窑,杨二拦挡说,这大的岁数,下哪门子窑呀,你要不放心,我跟老管家下去,让他看了告你。庄地说,不必了,一趟窑我还是下得动。庄地没让杨二陪,随口点了个窑客,换上衣服下去了。
庄地下的是老巷。阴森森的湿气很快裹住他,越往深走,巷越陡,空气也越稀薄,马灯的光亮下,窑巷看上去一片沉旧,用来做支撑的柱子怕有二十年光景了吧。庄地用手摇了摇柱子,见它还稳稳地立着,便放宽了心往里走。窑客提醒他慢点,说到了掌子面,怕得爬进去。走不多时,果然巷挤得装不下人了。这时他们已走进出煤的窝头,裸露的岩壁未做任何保护,稍不留神撞了头,疼得哎呀叫起来。巷子只有几尺宽,空身子都很费力,要是背上煤,就只能爬了。庄地坐巷里,喘了阵粗气,又接着爬,这次是真爬了,巷道坑坑洼洼,爬着都很费事。钻进掌子面,庄地看到的情景就更糟了。黑压压的煤层只采了一半,到险处全给放了过去,巷乱得上坡下坡全无章法,像是随心所欲碰到哪儿采到哪儿,一看杨二就没下来过,只是随了窑客们想哪儿挖就哪儿挖。更可怕的是这深的巷,一到窝子里全无支撑,完全靠岩壁自身的力度。庄地问窑客,咋不见木头?窑客支吾着说,岩硬着哩,加木头巷又得往宽里挖。庄地不言声了,用劲踹一脚岩壁,便有碎石哗哗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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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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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巷爬出来,庄地累得喘不过气,杨二差人给他洗脸,换衣,庄地很想骂一顿他,却又忍住了。默声吃完饭,他问,二拐子哩?
这一天的二拐子总算是等来了机会,要说,少奶奶灯芯对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点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窑上,充其量也是个聋子的耳朵,窑头杨二能放心他?他漏给少奶奶灯芯的那点儿信,一半,来自他跟几个窑客的打听,一半,是他自个编的,压根就跟窑上的事沾不上边。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讨好少奶奶灯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窑头杨二的把柄。可难哪——
窑头杨二安当给二拐子一个很轻闲的差事,喂驴。
煤窑往山下运煤,全靠驴驮,南山煤窑养了四十多头驴,有时还忙不过来。以前喂驴的,是窑头杨二的一个亲戚,见二拐子来,窑头杨二很仗义地说,这窑上,尽是苦差事,就喂驴轻闲,你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窑下的苦?说完阴阴一笑,道,喂驴吧。二拐子一开始还感杨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杨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着窑头杨二,跟一个叫猴子的窑客下了趟巷,没想,人还在半巷里,窑头杨二的恶骂便响了起来。
这窑,没窑头杨二的话,不是谁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灯芯说实话,让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这深山老林,跟驴作伴。没想,下河院很绝情地将他娘仁顺嫂赶了出来。一想这个,二拐子心里就起火。老东西,算你狠,你明里暗里的霸了这么些年,说赶就给赶了!整个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里度过的,忽儿恨东家庄地,忽儿又恨自个的娘,恨来恨去,就把方向转到了少奶奶灯芯身上,想让我给你做底细,做梦去吧,我还巴不得让这巷塌了淹了着火了呢。有时他恨得睡不着,就抄起棍子打驴,年后到现在,他已打断两头驴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气,打驴的时候,心里是骂着东家庄地的。
有天他正打着驴,窑头杨二来了,没吱声,站边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杨二,现在他是谁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样,让他们撵出去,撵出去还干净,没听说谁离了下河院饿死的,饿死又能咋,比这受气受辱的强。这么想着,手里的棍子越发狠,打得驴满圈跑。终于打累了,打不动了,扔了棍子,躺地上发呆。窑头杨二这才说,不打了?
还打,谁欺负老子打谁!
有点血气。窑头杨二笑着走过来,接着又道,不过拿驴出气,也让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窑头杨二。
没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着打。说完,窑头杨二一转身,走了。把二拐子丢驴圈里,左想右想想不出个道道,气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里喂驴,听见窑头杨二唤,扔下背篓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进屋时,窑头杨二叮嘱道,嘴把紧点儿,想在窑上混饭,就甭乱说。
屋里的人相继让东家庄地支走了,就连老管家和福,也让东家庄地打发到另屋去了。摇曳的油灯下,映出一老一少两张沉闷的脸。
很长时间,东家庄地都想跟二拐子喧喧,不为别的,就想喧喧。
细算起来,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这二十年,东家庄地就觉是场梦,不,比梦还恍惚。他比命旺大四岁,屠夫青头死的时候,他已在院里跑趟子。一想屠夫青头,东家庄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团黑,二拐子满月的时候,他还是吃过满月酒的,没想……
你二十了吧?他问。
虚岁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这个阴狠的男人问这做什么。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声,眼睛却死死盯住油灯下这个一脸沟壑的老男人。
到窑上,还顺心不?不知怎么,这阵儿,东家庄地突然就有种悔,很悔,问出的话,也就多了种味儿。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以前见了二拐子,只有气,说不出的气。
顺心个球!二拐子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不过,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个聪明人,尤其察眼观色这点儿,比一般人要强,他从东家庄地脸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样东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东西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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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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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二拐子就发现自个错了,错得很,东家庄地说出的话,一下就把他给打软了,打蔫了,打得心里竟没了恨,也没了怨,有的,竟是一种软绵绵的东西,很软,软得他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