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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影还记得这张脸,1983年的安息路,街对面老房子的地下室,他叫申明。
凌晨时分,司明远才回到家里,这个粗心的男人,并未察觉异样。
也是在这一天,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丈夫陪她去医院检查,原来已有两个多月。
次日,她写给路中岳的那封信,刚刚退还到邮局——钢铁厂的收发室出了差错,以至于路中岳根本就没收到过这封信。
然而,路中岳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感到这个生命在缓缓蠕动,并从体内升起莫名的恐惧。
因为,她偶然听丈夫说起:6月19日死在魔女区里的男人,就是附近南明高中刚被开除的语文老师,他叫申明。
她不是没有想过打胎——走到医院门口却腿肚子打软,似乎听到孩子嘤嘤的哭声,迫使自己含着眼泪回家。
预产期在1996年1月,没想到这孩子提前要出来了,何清影被连夜送到医院,在12月19日,生下了她与司明远的儿子。
当护士抱着孩子到她面前,看着这张皱皱的小脸,她哭了。
她给儿子取名为司望。
司望刚生下来没几天,妈妈就发现他的后背有道小小的胎记,乍一看还以为是伤疤呢,恰巧在后脊梁的左侧,几乎正对心脏的背面,仿佛在娘胎里就被一刀刺破——脑中闪过半年前的雷雨之夜,南明路钢铁厂废弃的地下仓库里,她从背后杀死了一个男人,刀尖也是从这个部位插进去的。
于是,她在无数个噩梦中坐完了月子。
何清影从未告诉过儿子这个秘密,孩子他爸也没说过——反正没人能看清自己的后背。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这孩子过早地学会走路与说话,何清影感觉越发不对劲。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家里堆满爸爸买的玩具车玩具枪,他只是应付着假装玩一下,也不像其他小孩那样乱跑闯祸。
还在吃奶瓶的年纪,有一回他趁着妈妈睡着,爬到书架上偷翻《宋词选》,结果被何清影发现了,他立即把半本书撕了。她严厉教训了儿子,从此每逢他在窗前发呆,嘴里喃喃自语,做妈妈的就会仔细观察。他的眼神与众不同,根本不像普通的小孩,总能注视到重点的地方,看似可以读懂所有的文字。
儿子经常晚上说梦话,何清影把耳朵贴着小孩嘴巴,听到的竟全是成年人的话语,其中就有南明路、魔女区、安息路……还有一个叫小枝的名字。
司望五岁那年,钢铁厂破产了,司明远下岗回家,脾气也越发暴躁。有个退休职工,喝醉了告诉别人,在五年前的春天,看到工程师路中岳,跟司明远的老婆进了地下仓库。虽然是事实,但何清影坚决否认,与丈夫冷战了两年,直到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后失踪。
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
有一回,她在电视里看到一首游鸿明的歌《孟婆汤》——
“如果真的有一种水/可以让你让我喝了不会醉/那么也许有一种泪/可以让你让我流了不伤悲/总是把爱看的太完美/那种豪赌一场的感觉/今生输了前世的诺言/才发现水已悄悄泛成了泪/虽然看不到听不到/可是逃不掉忘不了/就连枕边的你的发梢/都变成了煎熬/虽然你知道我知道/可是泪在飘心在掏/过了这一秒这一个笑/喝下这碗解药/忘了所有的好所有的寂寥……”
忽然,她听到某种轻轻的抽泣时,才发现七岁男孩已泪流满面。
“望儿,你为什么哭?”
他挣脱了妈妈的怀抱,躲进卧室将门反锁。何清影掏出钥匙开门,才看到儿子趴在梳妆镜前,掩面痛哭。
孟婆汤?
过了三年,当她作为司望的妈妈,来到谷秋莎家里做客,却意外见到路中岳,两人尴尬地看着对方,却再没多说过一句话。
虽然,她坚决反对儿子去谷家,最终还是为生活所迫,为了司望躲避高利贷骚扰,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忍痛将他送到最可怕的人身边。
路中岳私底下来找过她,这个男人如此颓丧,再也不复当年模样。他说安息路的事已过去二十多年,他不会以此来威胁她了,何况他对女人已毫无欲望,希望彼此之间互不相犯。
但他并不知道在1995年,杀死申明的人,就是她。
不久以后,司望回到了妈妈身边,路中岳却成为被通缉的杀人犯。
要说这辈子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无疑就是司望——这个自作聪明的孩子,还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十多年来把妈妈蒙在鼓里。
望儿,你所有的秘密,妈妈都知道。
而妈妈的秘密,你却一无所知。
你真的不是什么天才。
只是个傻孩子。
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不了解孩子的父母,只有不了解父母的孩子。
第二十一章
杀死申明的罪犯,并非男人,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赐予司望以生命的女人。
七夕那晚,叶萧带着何清影与司望母子离开魔女区,来到那根最高的烟囱下。何清影指着写有“禁区”二字的破烂墙根说:“杀人的当晚,凶器就被我埋在这地下。”
叶萧刚要去准备挖掘工具,司望已用双手刨起了地面。前几天一直下雨,泥土疏松柔软,很快挖下去半尺多深,却是各种腐烂的草根与骨头。
“我来吧。”
何清影推开了儿子,埋头拼命挖坑,直到双手流满鲜血,才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她用衣角擦去刀子上的泥土,虽已锈迹斑斑,但在手电照耀下依然扎眼。
“这就是杀死申明的凶器。”
叶萧将刀子收进证物袋,把杀人嫌疑犯送上警车,直接驶往公安局。
这天晚上,局长亲自出来见了何清影,仍由叶萧做审讯笔录。她对1983年安息路与1995年南明路的两桩杀人案供认不讳。杀死申明的凶器,将作为最重要的物证,与法医报告进行鉴定与比对。
最后一个疑问——她精心掩盖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竟然一口气全都承认了?
叶萧是这样猜想的:过去将近二十年间,何清影害怕自己一旦被抓进监狱,望儿就会一个人孤苦伶仃,无法想象没有妈妈的孩子会怎样长大,说不定会走上邪路的吧。
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丈夫也阴差阳错回到身边,做妈妈的再也不用担心了。何清影如释重负地说出来,心里一定清爽了许多。
这是解脱。
清晨,司望才回到家,爸爸也整晚没睡,他已接到叶萧的通知。何清影跟丈夫通过了电话——从今往后,就把望儿拜托给他了。
司望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耳语道:“爸爸,我是你的亲生儿子。”
“其实,当我在南美砍甘蔗,心里就想通了,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我还是会把你当作儿子!望儿,你不知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多么开心。”
忽然,司明远摸出一个钱包,看起来颇为古老,已磨出好几个破洞,这是结婚前何清影送给他的。在外漂泊的十几年间,始终保留在身边,钱包里有张泛黄的照片,是司望出生后的满月照,这个早产的婴儿格外漂亮,却露出成年人般的阴郁目光。
“你长大了!”
对比照片里的他,司明远紧紧搂住儿子。
第二天,司望去了申援朝家里。
叶萧还是比他快了一步,已打电话将案情通报给老检察官,也算是给了死者家属交代。
申敏考进了心仪的大学,但在另一座城市,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家远行。两个月前,她的语文老师发生意外,在安息路的一栋老房子里被烧死,她为此伤心了好久。闺房的床头柜上,还摆着那位女老师与她的合影。
司望面对申明的遗像,与申敏一起上了三炷香。
临别时,司望还是与申援朝深深拥抱,趴在老人的肩上,低声说:“求你帮个忙……”
半分钟的耳语过后,退休检察官的面色变得灰暗,垂下脑袋回答:“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
“孩子,你回家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司望已走到门外,固执地回头:“拜托了,我等你的电话!”
申援朝靠在门背后默不作声,只有申敏追了出去,把司望送到楼下,挽住他的胳膊说:“你跟我爸说了什么?”
“这是个秘密。”
“我们什么时候还可以见面?”
“等你大学毕业!”
“我能亲你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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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司望闭起眼睛,申敏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他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离去,身后女孩的眼泪在飘。
一个月后,开学了。
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