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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遇上不讲理的秀才,有理也照样说不清。
我说:“卫师爷,人家没说我,说的是你。”
卫师爷说:“他说驴槽里插进来个马嘴,当时正是你跟他两个说话的时候,我插了一句嘴,他的意思是你跟他两个是驴槽上的驴,我是插进来的马嘴,对不对胡小个子?”
胡小个子狰狞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对我说:“尕掌柜,我想打人呢。”
卫师爷连忙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想看胡小个子打卫师爷的样子,既想看胡小个子打人,也想看卫师爷挨打,这也是人的正常心理,在自己绝对不会挨打的情况下,看别人打人或者被打,都是一种刺激。我就对卫师爷说:“你还当胡小个子是君子呢,他从来就不是君子,今后也不会成君子。”
我是想替胡小个子解除打人的道德障碍。这个障碍是卫师爷临时给他设置的:如果他打了人,就不是君子;如果他是君子,就不能打人。胡小个子却对我说:“尕掌柜,我咋就不是君子了?我觉得我是个君子么。”
我哭笑不得,我不能直接说你去把卫师爷打一顿,我想看热闹,只好对他说:“你是君子,你是傻瓜君子。”
卫师爷知道我不怀好心,咯咯地冷笑着问我:“尕掌柜,我请教你:羊披上狼皮是啥东西?狼披上羊皮是啥东西?”
我说:“那就是胡小个子么。”
卫师爷得意地哈哈笑,夸赞我:“尕掌柜就是聪明,我的谜语他一下就猜对了。”
胡小个子再次对我说:“尕掌柜的,我想打人呢。”
我说:“你想打谁就打谁,跟我说啥呢。”
卫师爷连忙说:“我再说一遍,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不如一条狗。”
胡小个子想当君子,哪怕是傻乎乎的君子,更不想连狗都不如,怒极反笑地说:“卫师爷,我今天才认得你了,你这绝对不是老实人。”
卫师爷说:“胡小个子,我也今天才认得你了,你是一个真正的老实人,是君子。”
胡小个子不敢相信卫师爷是赞扬他,可是又实在分辨不出这话哪里有毛病,就问我:“尕掌柜,他是不是骂我呢?”
我说:“这倒不是骂你呢,卫师爷说的是真话,你这人老实着呢,说不过人家也只动口不动手,够君子。”
胡小个子心情舒畅了,走了几步弯腰从地上拢起一捧雪捏成一个坚硬的雪球,挥手朝路边的皂角树扔了过去。树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那棵树活像突然间爆炸了一样。
“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哎哟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尕牛牛种出个尕娃娃……”
“哎哟嘿……东边的日头西边的地,没有一样是自家的。哎哟嘿……东边的女子西边的婆姨,没有一样是自家的。哎哟嘿……东边的山峁西边的河,只有裆里的牛牛是自家的……”
老天爷,胡小个子竟然吼开了骚曲曲,略微嘶哑的嗓子吼出穷苦人的无奈和渴望,高亢、苍凉、婉转的旋律在雪野上、铅灰色的天际回旋,让人觉得心脏好像被泪水浸泡着,胸膛里暖暖的、咸咸的、苦苦的,五脏六腑好像被抽没了,空荡荡地没着没落地难受。我跟卫师爷都说不出话来,默默地跟在胡小个子后面走路。胡小个子吼了一阵子忽然息声了。我忍不住催他:“再唱,没听过你唱么,再唱,唱得好着呢。”
胡小个子说:“唉,我就会这么两套套,还是跟驴倌倌学的。”
提起了驴倌倌,我又想起了那一年的血战,大掌柜的死,还有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和经历都在我的脑子里头一一闪现。卫师爷问我:“驴倌倌是谁?”
胡小个子说:“是我们伙里的伙计,死了几年了。”
我说:“驴倌倌唱曲曲唱得好,现在听不上了。”
卫师爷说:“等啥时候咱们进城听一回戏去,过去在西安的时候我经常到戏园子里听戏,美得很。”
胡小个子突然问他:“卫师爷,我听人家说你把你主家的大老婆给日了,还种出了你的种,人家要骟你呢你才跑了,是不是?”
这种事情也只有胡小个子这种愣货能面对面问人家。胡小个子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是真的犯傻发疯,还是装疯卖傻,说话直通通地就像是从肚子里往外头扔石头,又像是从肚子里头往外捅杠子,即便不把人砸死,也肯定会砸得人很疼。他却满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好像根本想不到他的话能让人像被石头杠子砸了一样疼痛,让人对他恨也不是个恨法,骂也不是个骂法。卫师爷对我苦着脸笑笑,然后说:“你这人咋啥事情都想问,啥话都能说呢?”
我判断,卫师爷的风流韵事肯定莫须有,这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坦然和无奈告诉我的。胡小个子却不依不饶:“唉,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情,真能把主家的大老婆闹到手上,那是你的本事么,说一下,到底咋回事。”
卫师爷啐了他一口:“放你的狗臭屁呢,你才把你主家的大老婆闹到手上了呢。”
胡小个子看看我忽然笑了,对卫师爷说:“你这才是放狗臭屁呢,我的主家是尕掌柜,你这话咋说的呢?”
卫师爷反过劲来非常尴尬,连忙对我说:“尕掌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我说:“你别理识胡小个子,他是放狗臭屁呢。”
卫师爷说:“去他娘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狗嘴给我编了那么个谎话,我哪有那么个本事。再说了,我的那个主家人家是省政府的大官,大老婆我一共见过没有两面,比我还老,又肥又大跟个弥勒佛一样,谁要是对那个婆娘有胃口谁就真羞了他先人了。”
我好奇地问:“那你后来咋跑了?”
“我再不跑就得把颈子上这颗头丢了。你们知不知道南方闹红闹得凶得很?”
我说不知道,还是听你说过的,啥叫个闹红?卫师爷说:“闹红就是杀富济贫么。”
胡小个子说:“那不是跟咱一样,咱这是不是也叫闹红呢?”
卫师爷像被蝎子蜇着了,气急败坏惊恐万状地说:“你这话千万不敢乱说,这话要是叫政府知道了,不把你杀光不收手。咱们就是山大王,跟闹红不沾边,今后这两个字提都不要提。”
胡小个子说:“南方闹红呢,你在西安跟你又不沾边子,你跑啥呢?”
卫师爷说:“西安也有,只是没有南方的阵势大,政府抓住了二话不说绑了拉到北门外头就把头砍了。那一回有两个学生叫省党部的特务撵得没地方跑了,我就留到主家偷偷藏了两天。我当时没有多想,我看那两个就是学生娃么,年纪轻轻的把命送了可惜,也可怜。不知道咋就露了风,主家给我说了,叫我们赶快跑。我也知道,不跑这颗头肯定就撂到北门外了,我赶紧就跑了。你们不知道,蒋委员长发话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像我这样子,非杀不可。”
我不寒而栗了,我不知道闹红是啥样子,可是却从卫师爷的叙述中,从他那两颗从毡帽后头露出的小眼睛里惊恐不安的光中知道,闹红真不是玩的。不过,我也算知道这位卫师爷到底是咋回事了,虽然厚厚的毡帽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我却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而胡小个子对卫师爷的辩解却持怀疑态度:“谁把主家的老婆搞了也不会承认,这又不是能摆到台面上的事。可是你卫师爷编的谎话也太不圆了,你主家是大官,官官相护,我就不信为了两个学生娃娃你主家还能担那个风险,给你说叫你跑,你是主家的啥人,你主家能替你担杀头的风险?打死我我也不信。”
我又觉得胡小个子的分析也有道理,哪有当大官的肯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己担风险呢?
卫师爷说:“信不信由你呢,反正我说的是事实。”他的话听着不太硬气,可惜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然我就能进一步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一路上说说闹闹我们就到了老牛头山。在这里会面是卫师爷想出来的地方,我们要求对方到狗娃山来,他们不敢来;他们要求我们到县城去,我们不敢去,于是卫师爷就想到了老牛头山这个中间地带。通向山上的路口没了老牛头的伙计看守,青石条铺成的路铺上了雪,像是白玉铺成的。天气不好,没有人上山拜菩萨,山上山下一片寂静空灵,四野除了我们三个人再见不到人踪。
卫师爷说:“钱团长他们已经到了。”说着指了指山路上的足迹。
我问他:“你咋断定这是钱团长他们的脚印?”
卫师爷说:“你看么,这脚印大小都是成年男人的,拜菩萨的都是婆娘媳妇,很少有男人拜菩萨的;再说了,这个天气谁还会到这个荒山野岭上来,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就加快步伐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