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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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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带到了一座看似和别的木屋别无二致的屋子面前;在门前站定说道:“阿爷;外头来了一位云州杜长史;说是要见你”
    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声长叹:“多少年没听到过云州长史这个官名了?老朽腿脚不便;杜长史可登门直入与我说话否?”
    “自无不可。”
    那大汉不料想自家父亲竟然肯直接见杜士仪;诧异地挑了挑眉后;见杜士仪答应了;他想了想便上前开门;但等到杜士仪一进去;他也自个跟了进去;毫不客气地在父亲下首盘膝坐下了。而杜士仪在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室内外的光线变化之后;便看到了主位那张矮木榻上坐着的老人。只见其须发几乎一片银白;面上除却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一条从左到右;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看上去异常可怖。
    那老者也同样在细细观察杜士仪;待发现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口气也冷淡了下来:“云州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长史位在从五品上;杜长史还真是年少有为啊”
    从对方口气中;杜士仪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熟知朝廷官阶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年十七而状头登科;进士及第;奉旨观风北地;足迹从太原府一直到幽州;曾经和固安公主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回朝之后举知合孙吴科第一;因拜万年尉;而后升门下省左拾遗;进丽正;又出为成都令;先后判成都两税使及茶引司事;又授殿中侍御史;转中书省右补阙;如今出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借绯服银鱼;老丈还觉得我资历不足否?”
    对这种长居山中的老者;资历也是一种震慑
    那老者本是因杜士仪的年纪而生出了这云州长史名不副实之叹;可听到杜士仪报出这一连串履历;发觉这已经是杜士仪的第六任官;他面上的轻视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敢问杜长史可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正是。”
    得到了这肯定的答复,那老者方才露出了振奋欣然之色:“请恕老朽不识风流人物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之名,老朽虽居于白登山中却也听说过一二。敢问杜长史此来云州,随员几何,兵员几何?“兵员不过一百,随员不过录事参军一人,如今还在朔州尚未启程。“不等那老者开口,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观之老丈,似是不仅仅识文断字,应是明理识大体的人。今容我再问一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孰轻孰重?

第五百四十六章 利害之下的决断
    年二十出头愤而隐居白登山;如今已经四十余年;自己垂垂老矣将近七旬;子子孙孙在这白登山中繁衍生息;再加上陆陆续续在此安居乐业的其他人;老者何尝不想就此回归中原?然而;从高宗到武后;再到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四十余年中;大唐江山经历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再加上父亲当年沉冤未雪;如今家乡父老恐怕都早已忘记当年那位曾经独当一面的才俊了;担负着这里几百条性命的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听说杜士仪此来竟不过属官一人;健卒上百的他;原本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听得杜士仪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心中一动;想了想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老朽年事已高;免不了昏聩;愿闻其详。”
    见一旁那中年汉子只是皱眉却不做声;杜士仪却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反问道:“我甫一至白登山便通名道姓;而老丈父子却都不曾道出姓氏名讳;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我杜十九不想和藏头露尾之辈剖心置腹”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大怒:“谁是藏头露尾之辈?我祖父曾经官居岚州刺史;为国死难;可朝廷非但不抚恤忠良;甚至以我祖父为败军之将;夺其秩位;让我子孙后人尽皆寒心你以为我们是想住在这白登山中?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自己的血海深仇?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体会过冬天大雪封山;冷彻心扉的痛苦?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不想回归中原;可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既然不想剖心置腹;那你走;立时就给我下山去”
    “八郎;你给我住口”老者见儿子竟然掀开了自己这一家人的底细;甚至于在杜士仪面前咆哮了起来;他登时嘴角抽搐;突然暴怒大喝了一声。见儿子满脸忿然地站起身来;就这么甩手出了门;他方才脸色复杂地摇头叹道;“杜长史;犬子虽则冲动;但所言却也是老朽多年来的心结所在。”
    “永淳元年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杜士仪坐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那时候骨咄禄势大;自立为可汗;先攻并州;而后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分掠定州;北平刺史霍王元轨将其击退。而后他又率兵攻妫州;围单于都护府;杀司马张行师;攻蔚州;杀刺史李思俭;执丰州都督崔知辩。至于这云州;则是其弟默啜攻破。尽管朝廷诏程务挺程大将军备边;但对战殁的人却恩赏抚恤不一。既然刚刚令郎说岚州刺史便是他的祖父;老丈应是岚州王使君之子;我说得没错吧?”
    当年的战事;杜士仪做足了功课;一番话听得老者眼圈渐红。最终;他微微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岚州刺史王德茂的三子王培义;可怜先父和二位兄长全都在岚州城破之际战殁;可最终却因为家叔在朝为天后不喜;而后罢黜死在路上;以至于父兄战殁却并未得到任何抚恤。我一怒之下;便带着妻儿部曲隐居山间;而后因为朝中动荡;投奔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而河北英杰得罪了当地豪户的;也多投来此地;故方才有如今的规模。”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
    当杜士仪转身出门;眼见得那阳光照在了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官衣上;王培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为刺史时;如此一身大红官服的情景。父亲浴血死在城头;他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在白登山这种地方苦苦煎熬;一直到今天;难道真的要把子子孙孙都丢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四十余年了;整整四十余年了;朝廷甚至都起意要收回云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他就一直逃避下去?
    “阿爷;那个只会嘴皮子功夫的什么长史终于走了我让人带他下山;下次绝不放他再上山;阿爷你就放心吧”
    不多时;之前那中年大汉气咻咻地进了门。他是王培义的长子王芳烈;当初取名字的时候;王培义便是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故而取了流芳千古的芳字;忠臣烈士的烈字。至于排行;取的都是族中排行;他何尝不想重归故里?可如今见长子那粗豪犹似山野粗汉的言行举止;王培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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