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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剑关拿过那幅齐无伤的小像,端详片刻,笑道:“你把王爷画得太年少了,这模样倒似只有十七八……再说王爷哪会笑得这样孩子气?”
穆子石垂眸看去,眼神有些固执与不舍,轻声道:“无伤常这样笑的……”
喀的一声,虞剑关指甲在掌心齐根折断:“穆公子,两年前我曾经身怀有孕,但王爷去了射虏关,我一急,孩子……不小心没有了,如今王爷好容易回家,我们夫妻多年,实在很想要一个孩子,像他或是像我,都好……”
“求你,回宸京罢!”
穆子石霍然抬头,只见她眼圈红着,面容微微扭曲,却因勇敢显得美艳绝伦。
虞剑关明明被下过绝育药,只能怀个屁,这样一个谎言,本是荒谬无比可笑之至,却又透着背水一战的凄厉,破釜沉舟的强硬,穆子石这一刻心中的滋味,当真是无以言表,只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或者干脆死在射虏关。
被一个妇人女子以如此拙劣的手段来恳求要挟,这种耻辱,犹胜当日比被哥舒夜破强暴!
但穆子石却毫无还手之力,也不忍还手,沉默许久,待胸口刀刮绳锯也似的疼痛酸涩稍稍褪去,方轻声道:“虞小姐……将门虎女,你若不是西魏王妃,或许我会很喜欢你。”
虞剑关听出他话中之意,小心翼翼的确认道:“你……肯离开这里?”
113、第一百一十一章
穆子石目光不离那幅小像,却慢慢点了点头。
虞剑关喜极而泣,哽咽着胡乱道:“你小时候……帮我们打发走那个酸文假醋的朱家小姐,我其实一直好生感谢。”
穆子石怄得心里滴血:“不必了,你该恨我才是。”
虞剑关一顿,道:“无论如何,多谢你肯走。”
“那就更不必谢我了……”穆子石淡淡一笑:“去谢那位点拨你来这一趟的人罢。”
虞剑关愕然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穆子石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胡乱猜的……不过就算猜对了又能如何?还不如不知。”
虞剑关瞠目结舌,正待说些什么,穆子石已逐客道:“天色不早,我还要收拾行装,就不送虞小姐了。”
虞剑关只得起身,默默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王爷若是问起……”
穆子石声音毫无起伏更无生机,像是一片枯寂伶仃的落叶:“我回宸京,是遵皇上的旨意,奉七殿下的令。与你……无关。”
看着虞剑关陡然明亮鲜妍的脸色,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我是为了无伤,当然与你毫无关系。”
虞剑关眉毛皱起,疑心道:“为了王爷?我不懂。”
穆子石恶意的微笑了:“你当然不懂,你下辈子都不会懂得。”
虞剑关心中恚怒,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话一出口,觉得太心急了些,忙又道:“我不是催促,只是想……”
穆子石抬手打断:“很快。若我所料不差,宸京过来接我们的人,早已到了雍凉城中。”
看着虞剑关诸人离去,穆子石靠在椅中,只觉疲倦欲死万念俱灰,喉中一阵阵的甜腥涌上,勉力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泥雕木塑般的一群侍女回了魂,慌忙告退,有机灵的纷纷表明心迹:“奴婢们守口如瓶,绝不会乱说一个字。”
穆子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待屋里只剩下自己,终于忍不住低声而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画卷上齐无伤的面颊衣襟。
齐无伤历经风霜雨雪,却青山不改旧时容,笑意爽然清朗如千峰开霁,而自己的心境,此刻已是一片残山剩水。
点起一盏灯,拿起那幅将完未完的画凑近火苗,先是一线温暖明亮的金红橙黄,随即化为枯萎的暗色,最后坠落细细的灰烬。
自己早已长大,不再是当年,却仍固执的站在时光河流中踯躅守望,故意忽略掉如今必须承担必须偿还的,只当自己还是那个小孩子,沉迷在齐无伤似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怀抱里,食髓知味,不能自拔,总想着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珍而重之不管不顾的赖着拖着,却忘了梦总会醒。
不知过了多久,灯芯扑的一声结出最后一个硕大的灯花,一闪而灭,如霜月色倾倒一地满室,秋凉已是无孔不入。
意料之中的脚步声踏进屋里,穆子石却不抬头,只静静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怕冷一般双手抱膝。
齐少冲站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唤道:“子石,为什么不点灯?”
穆子石不答,问道:“什么时候去宸京?明天?后天?”
齐少冲怔了怔,低声道:“你想多待些时日也可以。”
穆子石声音平静得空洞:“我不想走,可以么?”
齐少冲苦笑一声,却毫不迟疑:“可以。”
从怀里取出七八封书信,放到穆子石眼前:“这些都是父皇给我的密旨,我一直不曾给你看过……你刚到雍凉,父皇就要我带你回京。”
“你一日不肯回京,父皇也一日不允我重回朝廷,再入大靖宫。”
穆子石看着那叠信笺,并不去翻阅,只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我早猜到了……这些密旨不是我这样的身份该看的。”
嘴角微扬,似乎笑了笑:“多谢殿下容我这些时日,不惜违逆圣意,以皇子之尊留在射虏关……穆子石铭感于内,只能以死相报。”
齐少冲听这话不像,略一犹豫,暂且不作理会,只道:“子石,你脸色不好……请大夫瞧一瞧吧?”
穆子石摇头:“我只是有些倦,睡一觉就好。”
齐少冲一时无言,只觉得眼前的穆子石,离自己竟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遥远。
两人对面坐着,也不点亮灯盏,月光洒在穆子石脸上,似积了一层雪,齐少冲忍不住劝道:“如今入夜也凉了,你早些歇下的好。”
穆子石声音轻得仿佛江南春尽:“我等无伤回来……邱四邝五几个休沐,他们一起城郊行猎去了,无伤说今冬会冷得厉害,他想猎只火狐狸给我做暖手套。”
齐少冲只觉刺耳戮心,起身道:“父皇遣来的人已到城中,咱们后天就启程罢!”
穆子石嗯了一声:“好。”
齐少冲出门时,穆子石突然低声道:“少冲,你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弟弟,是洛皇后的嫡子。”
过得一日,齐少冲与穆子石出发前往宸京,一队百人禁军随行护卫,齐无伤策马相送,不时跟车里的穆子石笑上一笑,或是随口说些闲话。
穆子石随身只带着那把短刀,其余用惯了的物事全都留在西魏王府,甚至案头笔砚,枕边书卷,未画完的山水,临了一半的字,都不曾收拾,仿佛自己只是离开片刻光景。
齐无伤知道他要走,并无一句阻拦,也不见离别愁绪,浑若无事的陪他吃吃点心喝喝茶,玩笑无拘,乱七八糟,没半点正经,只模糊提过一句:“王妃她……”
穆子石当即道:“我知道,无伤,我都明白。”
于是齐无伤便不再说,接着躺在他身边,两人静静看了半日的闲书。
如此反应大出齐少冲所料,冷眼看着来回思量,终究还是弄不懂这位三哥。
转眼一行人已到雍凉城关口,齐无伤勒定蹄血乌云,弯下腰,凝视穆子石,眼眸如星湛大海:“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穆子石嘴唇颤抖着微笑,突然伸臂紧紧搂住他的颈子,脸埋在他肩窝里,像是冻僵濒死的旅人,拥住了一团火焰,浑身都在轻轻的哆嗦。
“等不到了……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无伤……可我得去,不得不去……”这些话全哽在了咽喉里,带着股热辣辣的甜腥,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是拼尽全力抱紧齐无伤。
齐无伤情不能自禁,终于哑声道:“别去了,好不好?我担得起。”
穆子石不语,慢慢摇了摇头。
齐无伤知他心意,笑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道:“那就去一趟……解了心结也好。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等着我。”
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打马飞驰回城。
看他背影远去,齐少冲悄然松了一口气,不敢看穆子石的脸色,心头却移去一块大石,朔风虽寒,却凛冽得无比可爱,如酒如酪如春风过境万物生。
东宫虽是故地,但十年前一场大火,重修后毕竟有所不同。
穆子石仍被赐住昭旭殿,这也是齐少冲体恤他与故太子的恩情,穆子石谢恩如仪,脸上却淡淡的没有半分喜色,人已故去,琼楼玉宇与猪圈马棚又有何异?
待安置下来,服侍的宫人便上来见礼,领头的细眉杏眼,模样很是温柔,穆子石打量她片刻,道:“你就改叫碧落罢。”
那宫女微微一怔,屈膝道:“碧落谢大人赐名。”
穆子石亲手将她扶起,碧落恍惚听得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
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