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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院子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祝大先生,大夫遇到病人,好比琴师手里塞了一具琴,陆旷兮心境登时平和,唤来一旁呆愣愣的木鱼,把祝大先生架回屋内。
陆旷兮切脉后,拇指轻柔的一寸寸按过祝大的脑袋,叹了口气。
木鱼问道:“他死啊?还是活?”
陆旷兮已看出他有痴傻之症,却耐心解释道:“这位老先生经脉本就硬脆,急怒攻心之下,血行过速,经络承受不住,脑中出血而晕……就算这次能侥幸生还,多半也是瘫了。”
木鱼道:“瘫了,不要紧,我会,会照顾人。”
陆旷兮点了点头,正打算给祝大先生以银针驱散淤血,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双双躬身为礼:“宸京城郊山神庙一别,已近四年,先生别来无恙?”
陆旷兮一怔,这贼窝里竟能遇到如此彬彬有礼的故人?
穆子石抬头微笑,见陆旷兮面有风霜之色,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清澄透亮宛如孩童,不由得赞道:“先生风采一如当年。”
齐少冲笑道:“陆先生不记得我们了么?你还请我们喝姜汤,给我哥哥开了药方的。”
看到穆子石眼底墨绿流光深深的一闪,记忆深处那年寒夜的两个孩童陡然鲜活,陆旷兮大喜道:“原来是你们!你们不是投奔亲戚去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穆子石一笑,齐少冲却双膝跪倒:“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陆旷兮忙双手去扶,齐少冲这些时日刻苦勤练,身手已然不错,只岿然不动,陆旷兮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曾救过你。”
穆子石也颇为惊异,齐少冲却道:“若不是先生一张药方,我哥哥的命……”
想起当年穆子石病得凶险,齐少冲犹有余悸,声音都有些颤抖:“总之先生活命之恩涌泉难比,往后若有机缘,少冲定当竭力而报,今日只能先给先生磕个头了。”
看着他笔直挺拔的腰背扎扎实实的弯下,前额砰的一声触到地面,穆子石垂着眼睫,心里酸甜苦辣,已说不出什么滋味。
半晌只听陆旷兮迟疑着问道:“你们……也是落入了这帮匪徒手里?”
齐少冲道:“先生既来了这狼窝虎穴,还得万事小心才好。”
穆子石定了定神,方道:“先生往后就住我这里,我会护得先生周全。”
陆旷兮奇道:“你手无缚鸡之力,竟能安居在这山上?”
穆子石轻声笑道:“子石不才,刚刚接任这寨中粮台一职,列南柯山第四把交椅。”
话虽说得十分嚣张,却是一脸无奈的自嘲:“这山上人命轻如草,只能偃风而动……望先生也能明白玉碎瓦全的道理,暂且忍耐。”
陆旷兮叹了口气:“只得如此……也不知这山寨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能讲讲道理,早些放我下山就好了。”
齐少冲听他想得天真,忙正色道:“这里的大当家叫做哥舒夜破,虽允文允武,是个一等一的人才,但心狠手辣绝无人性,先生还是少见他为好。”
陆旷兮随口道:“哥舒夜破?这个姓氏很是少见……听着倒有些像异族。”
穆子石点点头,道:“他眼瞳颜色古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陆旷兮咦的一声:“灰色眼眸?深浅不一?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是不是越到瞳孔中心,越是接近透明无色?”
穆子石心念一动,隐隐感觉捉到了蛛网一角,忙道:“先生在哪儿见过?何时见过?”
陆旷兮蹙眉深思,良久道:“至少也隔了十年啦,有些地方记不太真切。”
穆子石略一思忖,起身给陆旷兮倒了杯热茶,笑道:“不打紧,先生说个大概就行。”
陆旷兮还真渴了,不顾茶水烫嘴,一饮而尽,缓缓说道:“那年南疆一带闹蝗灾,又有瘟疫,我爹带着我赶去给灾民医病,我们抄近路走凉柑道,凉柑道甚是荒僻人烟稀少,一日行至一处断崖下,发现有个半大少年正垂死挣扎。”
说着面露不忍之色:“那少年不知已在崖下躺了几天,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双目却不闭上,直直看着我们……满是求生之念,但眼神却又冷硬如铁,迥异常人。”
穆子石与齐少冲对视一眼,心中均已认定,这濒死少年就是哥舒夜破!
陆旷兮道:“那时天气已经很热,日头毒辣非常,那少年衣衫破烂,胸膛有个伤口,足有小茶碗大小,深有三寸,撕裂参差血肉模糊,溃烂处已有蛆虫进出,乍一看也不知是什么器物所伤……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这个人,也是因为从未见过如此重伤竟还能活着,当时我甚至已能闻到他身上腐烂的气息。”
穆子石只听得脸色苍白,道:“先生不曾问问他的来历?”
陆旷兮道:“医者父母心,陆某救人不问来历也不论贵贱。”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瞄了齐少冲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心道:少冲虽诚厚率真,却不像这个先生善恶不分。
陆旷兮迟疑道:“不过他手腕上还锁着断开的铁链,衣服也是褐色囚衣,应是朝廷钦犯。”
穆子石眼睛一亮:“那就对了……哥舒夜破确是犯官之后,被流放南疆,却不知又怎会孤身重伤在断崖下?押解的解差难道动了什么手脚?”
踱开几步,低头沉思片刻:“南疆数府闹蝗灾瘟疫,又是十余年前……若所料不差,正是永熙十四年。”
“永熙十四年……却是个多事之秋,南疆蝗灾瘟疫,湖州玉州大旱,又有工部大员侵吞修河帐款,嗯,云州一带还有乡民山匪冲进府衙烧杀作乱,那一年罢黜论罪的官员着实不少,光宸京六部大概就有十来位……哥舒夜破到底是哪家的漏网之鱼?”
说到此处,穆子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在东宫受教数年,又有过目不忘之才,永熙年间的大事自是了如指掌,但毕竟时隔多年又非亲身经历,想重新忆起这些琐碎具体,却也颇耗心智。
齐少冲劝道:“哥,十多年前的旧事,哪能说想就想得起来?先听先生说下去,或许又有些线索。”
穆子石忙道:“子石一时走神,还请先生见谅。”
陆旷兮摆摆手:“你方才念叨的那些话我就根本没听懂……那少年并没有开口求我们救他,但爹和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帮他擦净伤口,他这才告诉我,伤他的恶人原本不想多加折磨,但见他脾气极硬不肯求饶,便用一根粗树枝顺着刀口硬生生捅进伤口……还撒了泡尿。”
穆子石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恶心。
押解差人恐怕早已得到指令要置哥舒夜破于死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本是应该,但这样毫无人性的变态折磨,却是画蛇添足了,也难怪如今的哥舒夜破直奔着变态这条崎岖小路一去不回头。
陆旷兮记不住人却记得住伤,道:“我用小刀将他伤口腐坏的烂肉一点点剔去,又将陷入血肉的木刺挑掉,有脓血腐毒,我帮他以口吸净,来不及备下麻沸散,这少年却似铁打的,出奇的冷静……他伤势委实太重,人也虚弱到了极点,我爹很怕他一旦晕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一直在引他说话,但我处理伤口不能分心,只恍惚记得他说自己还有两个姐姐在深州,若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寻到她们。”
“上好药又守了他一夜后,我们不能久留,得赶往南疆疫地,爹给他留了些药物、干粮和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陆旷兮所知仅限于此,穆子石略有些失望,淡淡道:“深州……想必是发往娼馆充任官妓了,就算寻到也开心不起来,难怪那次他会畜生一样令人轮暴陶家小姐。”
齐少冲若有所思,道:“永熙十四年?陶若朴是兵部尚书吧?”
穆子石心中有些烦乱,没好气道:“陶若朴自永熙十年起,便以兵部尚书衔居内阁辅政,你竟好意思问……”
突地脑中灵光一现:“是了!是舒敬山!”
齐少冲道:“舒敬山?这个人你跟我提过,被斩前是兵部武选司的郎中。”
知己知彼方能占足上风,终于猜到哥舒夜破的身份底细,穆子石喜不自胜,双眸流波转盼更显宝光瑰丽,道:“没错,永熙十四年云州饥荒灾民动乱,当地州府的执戈营竟不能弹压,还是虞禅动用了他的三千翊威军才得以奏功,叛乱平定后,朝廷严察究竟,方知数年来云州府军饷兵甲尽皆不足数,此一案牵连甚广,陶若朴将舒敬山也构陷其中,定了贪墨受贿之罪,舒敬山斩首,家人子女发配流放。”
齐少冲奇道:“为什么一定就是他?”
穆子石并不理会,自顾言道:“我可真是蠢到了家!知道哥舒夜破是永熙十四年家破,就该想到他父亲是舒敬山……四哥曾说过,舒敬山是雍凉军系出身,秉性耿直,陶若朴若想在兵部独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