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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仰天一笑,接着伸手在古琴上一拂,一串铮铮之声回荡山间。
“小友何须如此,谈什么学士,老夫如今的官职是洞霄宫提举!哈哈哈!洞霄宫提举!”
杨逸听了也很感慨,洞霄宫可不是什么皇宫大殿,而是杭州城外的一座道观,章惇的这个提举的官职,也就是管理一座道观,权力还不如钱塘县里的一个捕头大。
难怪章惇刚才在琴声中,表达出那种郁郁不得志来,当年杀遍西南,无人敢逆其锋的章大学士,竟被贬到杭州来管理一座道观!杨逸真有点怀疑,朝中旧党是不是提前发明了放大镜,才找得出这么小的官职来给章惇‘享受’。
杨逸从新坐下,除了那一揖礼,态度上并不因得知章惇的身份后,有多大改变。
真要追根溯源,章惇原本的身份也就是个私生子!和咱现在一样,私生子是也!
杨逸坐下来后,淡淡的笑道:“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际会,有些人本身就是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刃,即便被收于囊中,也迟早会破囊而出,只不过神兵之出,往往要等一个风云际会的时刻而已。”
章惇不禁大感有趣,朗笑道:“那么小友以为,何时才是风云际会之时?”
“晚生夜观天象!紫微灼灼,奋起中天,风云际会之时当不远矣!”
“哈哈哈哈……”
第一卷 第009章 两个私生子论道
杨逸以天象对答,换来章惇一串大笑,两人于亭中就着松风日影,湖光山色,酒来杯干,章惇是个爽直的性格,凡事只问目的,不拘虚礼,加上杨逸从琴声中听出他的怀抱,以韩愈的《猗兰操》安慰,大有得遇知音之感。
更重要的一点,章惇是革新派的领军人物,而杨逸在州学将旧党人朱光庭痛斥了一番,甚至将司马光视为卖国贼,如今新党尽数被贬,朝中尽是旧党把持朝政,杨逸在这个时候敢将旧党的灵魂人物司马光斥为卖国贼,这份勇气天下少有,这才是章惇一见之下,将之引为知己的根本原因。
两人喝得面带微熏,极是快意,章惇突然说道:“听小友在州学里的言论,对旧党大不以为然,那么小友对王荆公,以及王荆公主持的变法怎么看呢?”
杨逸微笑,这是要考考我吗?别的不敢说,若论见识,好歹咱们也多了解近千年的历史发展,连这个都侃不赢的话,那真不用混了!
“天下人论天下事,晚生一向秉承着这种心态,深论下去,对前贤有不敬之处,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青山隐隐,绿水无忧,对此山野美景,咱们今日所论全当风语,小友但请放言!”
杨逸也不再推辞,不管将来章惇能否东山再起,与这么一个秉性耿直的人交往,总是人生一大乐事,于是放言道:“三代之下求完人,唯王荆公一人可当之!”
章惇也没想到杨逸给王安石的评价这么高,远远高出了他的预期!他也不说话,示意杨逸继续说下去。
“当然,晚生指的是王荆公的操守,王荆公当政,从不以私怨打击政敌,事无不可对人言,此等操守是值得每一个当政者学习的。”
“那么小友对王荆公施行的新政怎么看?”
“一半一半!”
“此话怎么讲?”
“也就是说,晚生认为王荆公的新政一半可取,一半欠妥。”
杨逸的说法再次让章惇大感诧异,以杨逸在州学的言论,以及对王安石个人的推崇,应该是极力支持王安石的新政才对,然而听杨逸这话,竟将王安石的新法一刀两半,那这还算是支持的态度吗?
“小友可否细细道来?”
杨逸又给俩人倒了一杯酒,这才笑道:“王荆公施行的新法需多,但晚生总结了一下,最核心的无非是免役法,与青苗法。晚生首先说说免役法。我大宋原来实行的徭役法,上户与下户免役,而所有劳役都压在了中户身上,服役者往往破产,甚至人亡,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晚生曾闻京东有父子二人一同服役,因苦不堪言,老父为使儿子能免去劳役,竟撞墙而死(单丁户不用服劳役),如此惨剧不胜枚举。徭役法还造成了一个灾难性的后果,为了免除劳役,许多百姓有田不敢耕,宁愿丢荒,总之就是不敢营生,因为富者反而不如贫者,贫者不敢求富,多种点桑,多卖头牛,囤积点粮食,家里藏几匹布,邻居就说你是富户,那么就得去服劳役,结果往往就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样一来,除非你一下子能跳过中户,成为可以免役的品官士绅之家,否则百姓宁愿天天在墙角晒太阳,捉虱子,也不愿多去劳作,这样一来,导致乡下民户多是赤贫之家,整个大宋的生产力停滞不前,百姓贫困,朝廷也就贫困。针对这些弊端,王荆公当初推出免役法,免役法的主要内容是废除所有劳役,改交助役钱,品官士绅之家也要交,官府再用助役钱雇人担任劳役,这等利民而且能促进整个大宋生产力发展的好法,自然应该大力推行。至于青苗法,此法本身很好,但施行的方法却不可取,王荆公施行的青苗法,是以常平仓与广济仓的存粮为本金,向百姓发放青苗款,这本身就不值得提倡。常平仓与广济仓主要作用是,丰年大量收购粮食,以免谷贱伤农,荒年则粜出粮食,平抑市面粮价,以免百姓购买高价粮导致破产。常平仓与广济仓可以说就是朝廷用于救助百姓的机构,每朝每代,只要还有点责任心,就应该尽力维持这种利民的机构运转。而青苗款占去了常平仓与广济仓的粮储,也就等于朝廷放弃了对百姓的救助,这是第一点不可取之处。 第二点,青苗款在实施的过程中,完全走样,所有的款项几乎都是强行贷给了那些上户、中户以及城中作坊,而真正需要贷款的赤贫之家却没有得到青苗款的扶助。这种施行的方法,事实上就是朝廷在对富户进行财富掠夺,对贫苦老百姓根本没什么益处,王荆公大概是想通过这种形式来缩小贫富差距,抑制土地兼并。 但那些大富之家,还你一些贷款利息无伤本身,但却苦了那些中户及手工作坊者,他们本不需要贷款,却强行摊派给他们,他们很可能也因此破产,成为赤贫之家,朝廷通过青苗款实行变相的掠夺,国库是变丰盈了,但却迫使了更多中户变成下户。朝廷用本应拿来救济贫困百姓的常平仓粮储去向富户放贷,这样既伤了富户,也伤了贫家,只富了朝廷,最终只会导致天怒人怨,得不到一丝支持,这等新法不要也罢!”
杨逸对免役法的分析还好说,对青法的分析却让章惇震撼无比,确实,一条法令若将天下人都得罪完了,不管富者或贫者,得不到任何一个阶层的支持,这样的法令强行实施下去,那么这个朝廷可就危险了!
章惇一直是新法坚定的支持者,但听了杨逸今天一席话,不禁悚然而惊,方才那种狂放洒脱不见了,竟然慎重的起身,向杨逸长身一礼!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言诚不欺我也,今日在此乡野之间,得闻小友此翻警世之言,何其幸哉!老朽半生皆致力于推行新法,今日方知往日之非,真个如同醍醐灌顶,小友请受老朽一拜!”
杨逸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淡然笑道:“先生着相了!方才是谁说来着,青山隐隐,绿水无忧,对此山野美景,咱们今日所论全当风语,先生难道竟是个言不由衷之人?那还真让晚生失望啊!”
“哈哈哈!”
山林之中,顿时回响着章惇无比爽朗畅快的笑声,两人不时互抢酒壶,争着为对方斟酒,对着一面湖水,放怀畅饮。
章惇还想让杨逸细谈其它新法,杨逸却答非所问:“先生,今日就算了,来日可不许如此,就这么一壶酒,争来抢去的多不爽快,来日有幸,先生一定得多备些,要什么杯子?银汉烂漫,北斗为勺,那样饮起来才算痛快!”
章惇再次大笑,杨逸卓越的见识,洒脱的性格,张狂的做派,可以说太合他的脾胃了!连连高呼相见恨晚,对杨逸小友的称呼一直不改,而自称从老夫变成了老朽,一字之差,意义却差别很大,老夫多少有些托大之意,老朽就显得非常的谦逊了。
两人在亭中共饮了近两年时辰,章惇问明他家住何处,并邀他常往洞霄宫走动,这才放他下山。
杨逸回到城中后,立即跑去打听苗安的底细,以感谢那天给自己透露消息为由,将张龙和赵柴请到酒楼里吃酒,三人在席间开怀放饮,杨逸一口一声张大哥、赵大哥的叫着,亲如兄弟一般,张龙两人见他一个举人与自己这些衙役如此客气,对他也是好感倍增,何况与杨逸这样的才子结交,不但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