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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的手一颤,当啷一声,精美的镏金凤鸟形酒壶掉在盘碗之间,壶中美酒从凤嘴中汩汩而出,从狼藉的菜肴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苏武拿起那只酒壶,揭开壶盖,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将手移至腰间的剑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这种手段。你和我们不是同类!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一阵轻微的金属撕裂声中,苏武已用手将那酒壶的铜制外壳像剥树皮一样轻轻揭开,露出里面奇特的构造:壶中有两个胆,壶柄上一个突起正连着双胆通往壶嘴处的一个活动机件。
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按了那突起两下,看着里面机件的开合运作,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少卿劳苦。制作这件东西花费的时间,不比你勘察北海来得少吧?”
李陵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殷纣能绞铁伸钩,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罢了,你杀了我吧!”
苏武摇头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从想救我,变为想杀我,只因为你刚刚发现,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个异族主宰的世界里。”
李陵浑身一震,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你还看出什么?我的孩子……会怎样?”
苏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个男孩。你耻用李姓,又不想让自己的骨血用单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们约定以母名为姓。也许是上天对你家族毁灭的补偿,你的后代会子孙兴旺,繁衍成为草原上一个强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们会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变夷为夏,实现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
李陵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异能?你的祖先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苏武笑了笑,看着远方道:“许多事,都和你们猜想的不一样。这样吧,等你的孩子过完六岁生日,你和卫律一起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
李陵道:“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苏武站起来,道:“少卿,谢谢你的酒食。”说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从腰间抽出牧羊鞭,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李陵觉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样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想起,那其实是朝廷的节杖,只是上面的节旄已经掉光了。李陵道:“将来你还准备回去?”
苏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群中,挥动着牧羊细鞭,驱赶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场走去。
李陵大声道:“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是你算准了那时是你天命所至的时候?”
苏武没有回头。
李陵呆呆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发现了正在发怔的李陵。
“咦?怎么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们一顿酒喝这么长时间?他人呢?”
“走了。”李陵叹了口气,又道:“拓拔,帮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给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为什么不自己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李陵看着地上那还残余着些许毒酒的酒壶,怔怔地道:“曾经是。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头看着李陵:“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语,走到拓拔居次身边跪下,伸手轻抚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干什么?”
李陵静静倾听着,许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么吗?”
拓拔居次没听明白李陵在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痴迷地倾听着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不由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脸道:“傻瓜,还不会动呢。能听出什么?”
李陵抬起头来,道:“拓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曾经冷落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庆功宴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孤独地在角落里饮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打起仗来像头凶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头豹子怎么会是那么一副蔫蔫的样子?后来右骨都侯向你挑衅,你懒洋洋地站起来,就那么随意一箭,立刻把他给压了下去。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欢英雄,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失去了那边的家,我暗暗发誓,你失去一个家,我要在这里给你一个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再孤独。”
李陵的眼睛有些湿润,站起来捧起拓拔的脸吻了吻,道:“谢谢你。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刚走,卫律来了。“你今天本想杀他,可是没成功,对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