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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耳到达翼城的那天是冬十二丙子初八,离周王寿辰还有三十四天。
沿途不断收到欧阳倩的消息,献公已经和周王密使达成协议,重耳成为虢虞之战的替罪羊,洛邑是条不归之路。
初闻此信,重耳一度心灰意冷。周天子与大国诸侯联手制人,这还是第一次。在这种状况下,天下还有谁能躲过大劫呢。重耳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感觉就像被关进囚笼,任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被阴冷笼罩。
难道我的好运就此结束了么?那么再上翼城还有什么意义?
在进城之前,重耳不只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离翼城愈近,死亡便愈接近,既知必死,他反而定下心来。
进也死,退也死。那不若索性大大的赌它一场,也许还落个风光。否则死得不明不白的,死后都无颜见祖宗。
进入冬季的翼城大街比往常冷清了许多,除了偶尔经过哆嗦着讨生活的行商,赶集的农夫和载货的骡车马队少得可怜。
重耳在马上挥了挥肩膀,希望借助这个动作驱除一些寒气,当然更多的是给自己打气。虽然已在预料之中,但一个出城迎接他的人都没有,使得他的心再度沉了下去。
怎么说自己也算大胜归来,以一己之力,连破两国,堪比其祖晋文公。
难道满朝文武也是睁眼瞎子吗?或者当自己是个灾星,不敢接近。
第十一章
难道满朝文武也是睁眼瞎子吗?或者当自己是个灾星,不敢接近。
重耳叹了口气,正准备弃马与琉璃、雪丹清共乘一车以免尴尬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狐射姑“咦”了一声,侧首对重耳道:“有大批马队过来,最少有百十骑以上,嗯,还有车轮辘辘声?会是何人呢?”
重耳心中一动,正了正盔甲,抬头挺胸,一挥马鞭,迎了上去。
转过街角,约四十名开道骑兵成四路缓缓奔驰而至。随后是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辕驷车,马饰非金即银,走动时发出的铃声十分悦耳动听。车的两侧,各有二十名同一打扮、同一高矮的剽悍护卫。再往后是些零零散散的,打扮各异的游骑。
看这个仗势,重耳一愣,这是谁啊,比狐突的排场还大。
介子推眼神一亮,低声道:“里克。”
重耳全身一震,勒住缰绳。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城外一人都没有,那帮权轻位低的大臣夫子们谁都不敢冒头欢迎,所以当里克出面迎接重耳时,这才依附其后而来,反正献公怪罪有里克顶着。
说实话,他害怕和里克过多的接触,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总让他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无力之感。另一方面,他又颇感自豪,权倾晋国的太子太傅亲来迎接,这证明重耳在他心中的位置之重,这不禁使他精神为之一振,坚持到底的决心更加坚定。
蹄声静止。
一个容貌英俊,眼如光电,威武非凡的男子打开车厢,正是连献公也顾忌三分的晋朝权臣里克。
重耳见他没有丝毫下车的意思,遂强打笑脸,下马施礼道:“重耳见过太傅!”
“免礼!公子为我大晋立下不世奇功,里克本应出城迎接,真是失礼了。”里克莫测高深的笑道:“能和公子单独谈谈吗?”说着作出请上车的手势。
重耳心下奇怪,似里克这等城府深沈有若大海,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贵,通常都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亲近之举,特别是在晋王室形式不明的情况下,这样做等于告诉献公他支持谁。那么是什么情况,使得他一改往日飘移于争分之外的策略,而毅然明确立场呢?
里克见重耳望向他身后的那帮人,遂温和地道:“公子不必考虑他们,我会告会他们一声,改日再让他们宴请公子吧。”
重耳忐忑不安的向介子推望去,直到介子推给出一个鼓励的眼神,这才安然踏上马车。
马车声”滴滴答答”愈加显出车厢中的沉闷。重耳明白在这眼心皆精的当朝贵胃面前不能说错半句话,因此里克不开口,他也就闭口不言,心想,你喊我上车必有事谈,不怕你不开口。
果然不出重耳所料,里克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个罕有的笑容,缓缓道:“公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重耳一听,立即吓得脸色发白,刚想辩解。
“虽说公子自幼明贤明,但稍显柔弱,可没想却有着绝佳的战争天赋。”里克一抬手,阻止了他说话,叹道:“自文公后,晋再无贤君,可惜啊!君上没有免你之心,作为君上使臣,更作为太子太傅,我即使违背大王旨意,也得为大晋考虑。”
重耳一惊一喜,顿时胸口强烈地起伏着,待平静些许,才怔然问道:“里太傅的意思是?”
里克正容道:“吾要助公子度过此劫。”重耳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里克双目神光电闪,垂下的长发无风自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公子不必惊讶,里克这么做都是为了太子申。你们三兄弟中,夷吾身有反骨且多变,不可从之;大王的所作所为,使得太子心灰意冷,几欲让出太子之位,只求安身曲沃,若不是你在虢虞之战大发神威,使太子看见一线曙光,里某也不会冒大不韪,前来助你。”
重耳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说不清是喜是忧,苦涩的道:“在天子与君父的双重强压下,纵使太傅有回天之力,恐也枉然。”
里克淡淡一笑,悠然:“天覆地载,是君主的胸怀。人有好恶,但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人。君主也好,天子也罢,皆源于天地,都得按四时运行,这样方能德泽云布,四方风动,日月朗照。不以智慧累心,不以私欲累己,荣辱祸福,皆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在于君主。”
重耳好像直至此刻方认识他般,呆看半晌,点头问道:“恕重耳愚笨,太傅有何应对之法?”
里克蓦地露出一个诡异奇怪的笑容,缓缓道:“有一只猛虎抓到一只狐狸。狐狸说:你不敢吃我。天帝派我掌管天下野兽,现在你吃我,是违背了天帝的命令。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在你前面走,你跟在我后面,野兽们看见我没有不逃跑的。如果有野兽不跑,你再吃我也不迟。老虎一想,觉得它的话也有道理,就跟在大摇大摆的狐狸后面。野兽看见它拼命逃窜,老虎不知道野兽在害怕自己,还以为它们是怕了狐狸。”
重耳思前想后也不明白这故事和他有什么关系,遂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呻吟道:“哎……太傅不妨明说,耳还是不明白。”
里克皱起眉头,眼神精芒闪烁,叹息道:“天下没有万能的君主、天子,君主的智慧不足以窥视天下,那么,君主就得借臣下的眼睛与力量。反过来说,聪明的臣子也同样可以利用君主的力量。”
“好像明白一点,只是……”重耳双手一摊,苦笑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依靠呢?周天子身边的大臣我一个都不识。”
里克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是人,皆有趋利性。至于怎么利用,在乎使用之道。即使从不相识,也有不相识的好处,相认相知了,也就有了厉害冲突,如若有人引荐,效果往往更好。”
重耳知道他说的乃唯一的求生之道,遂精神大震道:“这人是谁,与太傅的交情……”
里克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世人皆知天子重三公,宰孔,夏渊,季牙子。可真正能令当今天子移口的乃一女子。”
“啊!”重耳一喜,他觉得自己对付女人的把握大过男人,正想追问,马车嘎然而止。
里克长身而起,伸手请道:“到达公子府邸,公子长途疲乏,好好休息,来日再议。”
重耳则有些意犹未尽之感,虽说有了一线希望,可话不说不明,他很想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可以说好奇心甚至超过对生命的担忧。望着已起身相送的晋国权臣里克,重耳深感茫然,有些失望的说了几句客气话,便糊里糊涂的下车而去。
“公子……”
“公子真乃神人,力败两国……”
“老奴恭迎公子!”
重耳醒过神一看,翠圆管家带着一帮从仆站在门外高声欢呼。
“许安?”重耳感到可笑,没想到听到的第一阵欢呼声竟然来自狐突府上的一些下人。”你怎么在狐府?”
许安满脸激动,一把跪倒,颤声道:“翠园已被查封,老奴得旬息与狐将军照应,得以来狐府安身,可怜翠园那些个丫鬟和仆人……呜!呜!”
重耳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里克把他送往狐府而不是翠园。那些下人的命运不用许安说出来,他已然知晓,男充军,女卖娼獠。
想到此,重耳眼内寒意结凝,仰首长笑……
“公子……”
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