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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著递了几次话,最後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後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麽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麽?”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著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著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向往著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後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著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麽,严凤楼帮著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著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著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是。”
“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
“凤卿……”
“……”
“不管发生什麽,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就当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九章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著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著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
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著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著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著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著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著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於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後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麽!”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麽,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著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麽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於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享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眨了又眨,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著千般疼万般苦,和著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彼时总以为,诉诸於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麽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
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在後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冲著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致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斜著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
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麽贤惠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著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豔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
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麽会?”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