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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双霍然睁开的黑眸里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模样,韩云溪被吓了一跳,几乎将手中浸湿的布巾给丢出去。复又想起夜半醒来时见大哥哥身上发热,汗渍浸湿了身上的里衣。而好看的眉也紧紧锁着,显然就是梦魇了的模样,韩云溪细细为长琴拭去额上的冷汗,关切地问道:“大哥哥你好些了吗?”
“……无事。”长琴接过韩云溪手中的布巾,随意擦了擦面上的汗。又伸手扯了扯身上已经被粘腻汗液浸透的里衣,忍不住蹙眉。
这些日子里,入夜之后总被梦境所扰。那些梦境像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往昔,有悲有喜,或是寂寞萧索,或是压抑痛楚,他甚至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属于他的过往,还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曾经的过去。
梦是纷乱的,像是一团无法分离的荆棘团,他越是试图捋顺它,他的双手就会因上面的尖刺而愈加血肉模糊。
他梦见自己是一个擅弹琴曲的仙人,他的琴,既能够平静浮躁的内心,也能够须臾间令妖魔灰飞湮灭。他有一个鼓噪但不失优雅的友人,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他默许那个人的陪伴。在那里,有人斥责他背叛亲族,有人鄙夷他的出身,也有人疯狂地崇敬叩拜。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似是厌倦。
他亦会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清幽雅境之中,山川秀丽,水面波光潋滟。他仍是在抚琴,而他的身边则盘踞着一只小小的水虺。虽然陪伴他的不过是一只水虺,修为低下,但他却感觉到了梦境中那人悠然平和的心态,只觉岁月静好。
然而,之前平和的梦境只是少数。他更多梦见的,却是牵连着痛楚的碎片。太过纷杂,几乎让他分不清这究竟是臆想或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在梦境里,他有时会是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开始的日子或许还算平静安静,周围有亲人、恋人和朋友相伴,但到了最后,无不聚散无常,反目相向。他也有时会变成牲畜之类,勉强修行,妖力低微,受尽欺侮。他看见,曾经被亲友舍弃的人,最后会变得癫狂,哪怕他的面上仍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慢慢切开那些他曾经眷恋的人,让温热的血浸湿他的手掌,最终慢慢变冷。他看见,曾经微弱的妖物会成长成真正的大妖,慢慢将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妖物碾碎。哪怕他的实力不够,他亦会在幕后小心布局,慢慢复仇。
这些记忆的碎片,梦里他不过也只会梦见一次。但唯有两个梦境却时时辗转,时常入梦。
一个,便是一处废墟,到处残垣断壁,隐约可见一个女子娉婷背影,却终究虚幻。每每惊醒,心中便会出现痛楚留恋甚至悲愤的情感。
而另一个,便是这烈火焚身的梦境,哪怕置身梦境之中,亦会感受到魂灵被焚烧的痛楚。烈火之外,有人得意大笑,笑声刺耳,就连那些曾经模糊的话语也会在这不断的梦境中愈加清晰,清晰得,令他这个明明冷眼旁观这一切的人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痛苦怨恨呈现在自己的身体上,恨不能周遭一切与自己一并归于这烈火之中,不存于世。
……
长琴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些梦境,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过去……或者,那些,其实都是他的过去。
眉睫轻轻颤抖着垂下,长琴心中甚至冒出了“其实这一辈子不恢复记忆也好”的念头,但随即这个念头便会自己打消。
不能逃避,无法逃避。
天地不仁,天道不公。
但他的身体仍是止不住颤抖,手脚亦是冰冷,却不知是身上冷汗所致还是心中泛起的寒意最终蔓延周身。
这时,一只小手却握上了长琴的手掌,同时,那块不知何时从指间掉落的布巾则被一只小手握在手上,细细擦去长琴额上再度冒出的冷汗。
长琴不禁收拢五指,轻轻将那只小手扣在掌心里,也任由韩云溪有些笨拙地为他擦去冷汗。
擦完了长琴额上颈部的冷汗,韩云溪就想将被子扯过来,大哥哥的身子刚好不久,可不能染了风寒。无奈,他人小个子小手短腿也短,再加上右手被大哥哥握住抽都抽不出来,弄了半天,只勉强将被子扯过来,距离将被子盖在大哥哥身上还差了一大步。
往外扯了扯右手,大哥哥非但没松手,手上的力气反而重了几分。
韩云溪无奈了,大哥哥,你好不懂事唉。
不过,现在的大哥哥看上去好脆弱啊,比当初受伤之后的样子还要脆弱啊。虽然韩云溪也不明白自己会这么想,毕竟,大哥哥的样子明显只是做了噩梦,并没有受伤。
莫不是,大哥哥其实很害怕那个噩梦?
韩云溪想了想自己更小的时候做了很可怕但具体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的噩梦,跑去找娘却被娘斥责“如此怯懦怎堪大任”之类的话。那时候他只是听小婵说虎头有天做了噩梦后被他娘亲抱在怀里安慰,但虎头却胆子小得哭声更大了。虽然小婵本意是小小嘲笑虎头胆小鬼,但韩云溪心中却生出了羡慕。以至于后来的倾诉噩梦反而换来了与虎头娘截然不同的对待后,韩云溪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想到那时候很难过很难过的心情,韩云溪踟蹰片刻便将左手伸到了此时正一言不发低垂双目的长琴背后,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在寂静的夜里,声音竟然异常响亮。
几乎是同时,他能够感觉到掌心下的背脊一僵。
好像,力气用得有些多。
韩云溪知错能改,立马由拍换摸,很是胡乱地在长琴后背乱摸,口中喃喃着道:“不怕,不怕……噩梦而已,没有什么好怕的……”
长琴的身体微微一震,空着的右手五指微微颤抖,时而握拳,时而舒展。韩云溪看不到长琴满是挣扎的眼眸,倒是身体的微微震动他倒是感觉到了。韩云溪以为长琴仍然怕得发抖,于是胡乱摸着长琴后背的手愈加卖力,而嘴里由反复的字眼变成历数村中虎头如何捣蛋惹人厌,自己与他斗智斗勇是多么的英勇无畏聪明机智,诸如此类。
乌蒙灵谷,夜已深。
安静的屋子里,有男孩笨拙抚着长琴后背而发出的、衣料摩擦的细小声音,有男孩努力压抑声音里面不安而伪装成欢快声调的吐槽声。呜呜的风声从微开的门扉中掠过,仿佛有人在轻声叹息。
修长的手臂,轻轻缓过环过男孩有些消瘦的身体,白皙的五指,轻轻扣在男孩的的腰部。冰冷的额角,轻轻抵在男孩的胸口,耳边就是男孩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韩云溪被长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他也很快被他一向喜爱的大哥哥这种,几乎示弱的动作给惊吓住。于是,对于冤家对头的吐槽立刻又变回了两个字的重复安慰。
“不怕,不怕……”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作者有话要说:亲,抱,揉,谢谢ghh亲的地雷~~
、第07章 禁地夜鸣
长琴随手扯过一件长袍披在身上,也不看韩云溪,一面慢慢地系上腰带,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云溪,这深更半夜的,怎么没有睡觉?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好睡觉休息怎么成!”
韩云溪眨眼,又眨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方才还是一副脆弱模样,还需要自己安慰的大哥哥,转眼披上件外袍就直接开始追究他半夜没睡觉的事情。
韩山大叔你说的不对啊,不仅仅是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心也是一样很难懂的啊~
韩云溪小脸纠结,长琴一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也不点明。他方才那句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指望韩云溪能回答。他虽然不喜别人靠近,尤其是在沉睡入梦这种几乎没有防备之力的时候,但他的不喜之中,显然不包括这个孩子。
虽然刻意将这个认知压在心底,但长琴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要比心底诚实,早已承认韩云溪的气息。
当然,长琴不会承认,这么蹩脚的转移话题方法竟然出自他的口中。他也同样不会承认,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丁点大的孩子示弱。真是……太丢人了。
长琴没有想到的是,韩云溪纠结了片刻后,还真说出了一个理由。
“呃……夜里太吵了,睡不着就想着出来走走。后来逛到了下面,听见了大哥哥屋子里面有响声。”韩云溪偷眼看了长琴好几眼,随即又瞅了瞅地上成了碎片的茶盏,有些犹豫地说道。
“……太吵?”长琴的手微微一滞,看向韩云溪。
“是啊。”韩云溪苦恼地揉脸,道:“最近几天夜里,禁地那边总是好吵。开始的时候声音还不算大,我也就当那是夏天夜里的虫子叫声了。但最近几天里,声音越来越大,吵得我总是睡不安稳。”顿了一下,韩云溪小心地瞄了一眼长琴,说道:“这事儿我和小婵提过,但她说晚上根本没有声音。我想和娘说一下这事,但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