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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是一名好长官,只在居心叵测的时候才会爱兵如子。现在军队零碎弱小到了这般地步,想要重整旗鼓是决计不可能了,他眼看着周围这一群垂头丧气的副官小兵们,心知这些人全是累赘,不但要吃要喝,而且引人注目,专招土匪惦记,同时任何有些规模的村镇县城都将自己视为威胁,不但不肯奉送给养,而且还会派出保安团来追打。
沈子靖带兵带了八九年,对于兵们可是一点也不曾动过感情。目光阴沉沉的扫过那些朝夕相处的副官卫士们,他只觉得麻烦。
沈子靖不提遣散军队的话,因为舍不得大把的撒钱打发小兵。这天晚上,他在一间茅草房内喝了两大碗糙米熬成的稀粥,热的顺脖子淌汗,明明已经是饱了,可因为身在逃难路中,心虚胆怯,所以额外又多吃了两个杂面大馒头,撑的直打嗝——依他的本心,他真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骆驼,一顿吃出一个月的量。
他怕自己会挨饿。
他拼了命的大嚼,同时逼着沈嘉礼多吃。沈嘉礼吃不下,推开碗筷表示自己已经饱了。沈子靖看他起身坐回了床边,便捏着馒头跟上去,在一旁挤着也坐了下来。腾出一只手紧紧搂住对方的腰,他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他生命中一切重要的存在,无论好坏,现在都像救命稻草那样值得珍惜。费力的吞咽下那口干馒头,他扭头望向沈嘉礼,就见这位三叔如今瘦的下巴都尖了——小白脸的模子,瘦下来也不难看,只是显出了刻薄相。
这本来算是表里如一,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自从小弟没了之后,他这三叔真是一点刻薄气都没有了。
沈子靖不心疼沈嘉礼,一点儿也不心疼;但是隐隐的恐慌,怕沈嘉礼再去寻死——他有过前科,而且瞧他那日常的精气神儿,生机的确是很弱了。
起身走去喝了两口冷水,他回到沈嘉礼面前,忽然突兀的开口问道:“三叔,当年——我是说当年,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沈嘉礼怔了一下,木然而迟缓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概是开动脑筋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片刻后才摇了头:“恨是恨过。不过在伤了你之后,出了气,就不恨了。”
沈子靖点点头,平心静气的继续问道:“是我把你从日本人的大牢里救出来的吧?”
沈嘉礼茫然的答了一声:“是。”
“要不是我,你就死在那里头了吧?”
“是。”
“自打你出了大牢,一直是我在养活着你吧?”
“是。”
“小弟,刚到我手里时还是个小奶娃娃,也是由我供吃供穿,一直养到了七八岁吧?”
“是。”
“从你出狱到现在,你自己算算,也有七年了吧?”
“是。”
“你把我打的断子绝孙落下残废,我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又养了你和你儿子整七年,这个恩情,不算小吧?”
沈嘉礼越发迷茫了,可脑海是一池死水,他遗忘了前因后果,只能在懵懂中简单的做出判断:“是。”
沈子靖在他面前微微低头,垂下眼帘欲语还休的一撇嘴,随后笑了一下:“那你是不是应该报恩啊?”
沈嘉礼抬头望向了他,彻底的迷惑了。
沈子靖笑出声来,然而依旧是面对面的,一字一句的和这位三叔讲道理:“三叔,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念小弟,活的没有心劲儿。我不是非要留你在这世上受罪,不过我对你有恩,你也该对我做出一点回报,对不对?你看我现在这个情形,朝不保夕的,身边虽然还有两个钱,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不留神,兴许就连钱带命全让人抢了去。三叔啊,人固有一死,早晚都是要死,我看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不如先打起精神帮帮我的忙,起码帮我拎点金银细软也好嘛!你想死,我可不想死。等我找好地方安顿下来了,到时你是自杀,还是出家,还是上山当老道去,我全不管。怎么样?侄子这点要求,不算为难你吧?”
沈子靖这一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合情合理;沈嘉礼这种一脑子浆糊的人都能完全领会。直着目光凝视了沈子靖良久,沈嘉礼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随即“哦”了一声。
“哦……”他傻乎乎的有了反应:“好,好……”
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也懒得去找,所以变成一位好好先生。他的心神已经和躯壳有些脱离,如果他在这世间还能做点什么帮助旁人,他想,帮帮也好。
况且沈子靖对他们的确是有恩情的。沈嘉礼追忆往昔,承认沈子期在沈子靖这里,一直吃的不错。沈子靖纵有千般的苛刻,但是在近几年里,一直没让孩子挨过饿。所以沈子期营养充足、长得结实,比同龄孩子更活泼健壮——然而仍然是没能留住。
这时沈子靖上前一步弯下腰来,抬手握住了沈嘉礼的肩膀。
双目直视了沈嘉礼的眼睛,他从对方的瞳仁中只找到了一抹凄苦散乱的微光。
“三叔!”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打起精神来,我们得走!队伍已经是快要撑不下去了,在小兵们闹事之前,我们得走!马上走!”
沈子靖这些天一直在周围村庄中巡视,已经将这一带的地理大概摸熟。而在一个冰凉潮湿的夜里,他当真是带着沈嘉礼、以及他的金银财宝,偷偷开溜了!
这时他和他的队伍都已经狼狈到了一定程度,茅草房前的卫士们也已然七七八八的做了逃兵。他和沈嘉礼摸黑换做了便装打扮,一人拎着一只皮箱,半夜推窗跳了出去。
沈嘉礼的身体很虚弱,赶在这冷而潮的季节里,周身的伤痛也隐隐有了发作之势。沈子靖知道他活的不容易,生怕他会半路耍赖、倒地等死,所以提前就打算嘱咐他几句——本来想说“敢耽误我的大事,我就咬死你”,可是转念一想,他灵机一动,换了语言:“三叔,路上不管怎么辛苦疲惫,你可都得忍住。你那箱子里装着我的半世身家,你要是半路撂了挑子,那可是要了侄子半条命。”
沈嘉礼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般重要的作用,一手能够拎起对方的半条命。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他轻声答道:“我能挺住,你放心吧!”
沈嘉礼把大话说出去,结果上了路之后才发现路途崎岖、月黑风高,无论如何跋涉,也始终看不到终点。
沈子靖怕他脱力失手,半路上停下来,用一条手帕把他的手和箱子提手绑在了一起。沈嘉礼累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时间倒是暂停了悲伤与神游。
随后他们继续上路,沈子靖这些天一直大吃大喝,脸上没变,身躯却是有了虎背熊腰的趋势。一手拎着一只沉重箱子,一手紧攥住沈嘉礼的手,他双目如炬,一步不错的走那早已勘探过多次的路线。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嘉礼在后方喘成了一只风箱,两条腿无论如何不能再撑住身体。沈子靖气的骂了一句,拖死狗似的把沈嘉礼和箱子一起背了起来,而后加快脚步继续前行,心里暗暗庆幸自己体力超群,这一阵子的粮食没白吃!
天快亮时,沈子靖进了最近的小镇,也累瘫了。
在路上
在镇上一间满是臭虫的旅馆房间内,沈嘉礼瘫在了一张咯吱作响的破木板床上。
他都累“酥”了,满怀的愁绪随之无影无踪。直着眼睛伸长了两条腿,他颤巍巍的长叹出声,一只手伸出去,还和皮箱提手绑在一起。
沈子靖没管他,自顾自的在对面一张床上也倒下了。他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虽然有着虎背熊腰的身材,可是绝没有老虎熊罴的力量。亏得他在逃难的这些天中受了许多煎熬与锻炼,加之吃的足,所以能比往日太平时更强壮一些。
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发霉的天花板,沈子靖足足躺了有一个来小时,才算是把这口气缓过来了。
然后他侧身用手撑了床,慢吞吞的想要起身——从关节和肌肉中爆发出来的刺骨酸痛是他预料中的,所以他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紧皱眉头哼出了声,而后像一副粗大的破木偶一样,还是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
他脱了脚上的回力球鞋——早就预谋着要携私逃走,所以在临离辽宁之时,特地带上了一双好鞋,底子软,比布鞋更舒适,而且耐磨,不怕翻山越岭的走长路。扒下袜子赤脚踩在地面上,他暗自运力,猛然挺身站了起来。
踉跄着一步走到对面床边,他咬紧牙关一点一点的蹲下来,把那将沈嘉礼的手与皮箱捆在一起的手帕解了开来。随后一屁股席地而坐,他见沈嘉礼那整只手,因为腕子那里被勒的太紧,血脉不通,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他吓了一跳,赶忙捧着那只手揉搓呵气,而沈嘉礼闭上双眼呻吟一声,低低的蚊子哼道:“子靖,我帮不上你的忙啊。”
沈子靖没理他,单是摆弄那只手。叔侄两个的身材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