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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於野长吁一气,沈默小半晌,忽又漾起了温和的笑靥,“没事。”他说,手指捏起桌上的两只蝎子,“这是好东西,我拿它们去泡酒,晚上同你喝上几杯。”徐桓真是可怜,恐惧感如大雨倾盆倒下,刚刚退下去的冷汗又逼满了他全身,淋得他一头大湿。
玩笑话罢了,当夜他们没有喝酒,闻於野把两只蝎子放火烤了,烧焦之後踩碾成灰烬,埋入庭院角落的一棵小梅树下。次日早上,梅树已然枯死。闻於野送走了敬帝,静立在死树庭前,放弃一样叹了口气,回去让徐桓带关慎争一并出门,不许两人拒绝。他自己留在院里,守在树荫下的石桌旁边,备好一壶清茶,以侯来客。
宁安殿,阴森依旧,寂静仍然。闻於野没有等得太久,殿外有一阵规整的军人步伐在缓缓靠近,尔後停在一里开外,他听力甚好,听见了一个女人款移莲步,正在往此处前来。他忍不住又想叹气,硬把浊气给吞回去,提起茶壶给对面的空杯倒上八分,在来客推开门时,他面带微笑,道:“娘娘,草民在此恭候了。”
来人衣容华贵,狐裘披肩,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她的长发盘上高髻,侧处斜插青玉簪,如玉脸颊爬著带紫的斑纹,却仍能看出娇美绝丽,国色天姿,只是不知何故整个人都有些遍生阴邪。“闻先生,你见了本宫仍然坐著,不行臣子之礼,这样也叫恭候本宫吗?”她的措词严厉,不过语气不重,甚至带点取笑挖苦的意思。
闻於野望著容可儿缓步行到对立面坐定,这女人容貌毁了七成,言行举止还是从容坦荡有余,不受分文影响,他不禁对她暗暗佩服,“娘娘,草民并非朝臣,行臣礼恐怕不行。”他说道,将茶杯推至她的面前,把手作出请的姿势,“恭候二字,草民讲的是心意。”
容可儿端了茶杯便喝,她根本不怕这人在茶中动手脚,浅吟一口,茶香回味了片刻,笑道:“这是南国进奉来的贡茶,看来,陛下对闻先生很是疼爱。”闻於野淡然处之,他也饮茶一杯,说:“天子赏赐宁安殿,草民不敢推却陛下好意。”
“呵,这皇宫内院里,这宁安殿怎会以你为主?闻先生,你既非内官,也非朝臣,莫不是同本宫一般,是天子妃嫔?”容可儿掩嘴笑道,大抵是存了刁难他的意思。闻於野不受她的挑衅,他坦然迎上她的视线,说:“娘娘今日前来,恐怕不是要来了解陛下的韵事吧?娘娘口舌金贵,不如开门见山吧。”
容可儿端详了他一会儿,又在这空荡荡的庭院环视一遍,她想想也觉得绕圈子费力,便同意了,说:“闻先生,你昨日闯入西宫,意欲为何呀?”闻於野思忖了几回,老实回道:“前去参观而已。”容可儿嫣然一笑,本该色如春花,怎料紫纹衬得狰狞开了,又问:“那又为何撬我秘盒?”
“也是好奇罢了。”他说的也算是原因之一,容可儿拿起白杯在手上把玩,听他答了两句废话,扬起的唇角也就加了警告的意味:“闻先生,你说的,开门见山。”闻於野无可奈何,他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利字,後而斟酌了合适字句,缓声说:“草民虽然生长在寻常人家,可戏曲听得多,自然明白帝王的後宫就是勾心斗角。人不为己则天诛地灭,争斗从来就不分对错,只论输赢。”他顿了顿,舍弃了谦称,容可儿对他点了点头,他才续道:“娘娘与废後之间的事,我无意干涉,这点娘娘不必担心。只是,娘娘用毒不慎反而害了自己,我觉得有句话得应该告诉娘娘,或者说是警告也可以。”
容可儿的指甲在轻划著脸颊,她大概知道後面的话是什麽,可不听不行,於是便递了眼色示意他继续,果不其然,闻於野绽放了极奇怪的笑容,并且恶狠狠地盯著她,一字一字地说道:“卫胤……他要是沾上半点毒粉,我一定饶不了你!”
容可儿执著杯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听得一声响就化成粉末,她也笑了,笑意一样达不到眼底,说:“闻先生多虑了,陛下是我结发夫君,我怎麽会自毁夫妻情义,伤及家庭?”闻於野收敛了攻击,他心里明白得很,话没有挑明,仅是道:“只怕你要的不是家庭。”
有一瞬间闪过狼狈和怒气,容可儿侧过脸庞,再稍坐了一下就又恢复寻常,立刻起身径直往大门而去,临走前安慰似地说道:“闻先生多虑了。”闻於野也不相送,就看著她离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刚刚可看出来,容可儿对於他和卫胤的情事,有的只是嘲笑,没有妒意。她除去中宫皇後,为的也不是恩宠,是权势。现在那女人怀有龙胎,很可能会是东宫太子,以後只怕会更麻烦。
哎,容可儿不爱他,一点都不爱卫胤。闻於野趴在桌上,沮丧得不行。我要就要不到,有人要到了还去扔掉。这个世界,真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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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桓可以肯定闻於野是一个慷慨大度的人,这个男人告诉他精心配方,教会他草药各自几何,让他熬药去送给容妃,让他去领功劳赏赐,自己却金和银都不要,就是要了杯美酒。服了药一个月,容妃的精神有好转,不再恹恹病态,只是面部的斑色丝毫没退。
闻於野告诉徐桓,二月底会再加入一道药方,以後每个月底都会有这道药方。只是不知道为了什麽缘故,他不肯说这能解毒的药方是唤作什麽名字。然後,在三月一日,他入了平时存放草药的小房间,见到闻於野已经起了大早,在里面等著他了。
此後很多年,徐桓每次想起来,还是很寒冷,觉得很害怕。他不明白,究竟应该说闻於野医者仁心,还是说他残忍。那时天气很好,已经不再有风有雪了,他笑容柔和地坐在阳光里,在别人眼中,他自己就像阳光一样,苍白的脸色显得几乎透明,桌上摆著半截指骨,他的腿上摆著已包扎好的右手。那缠绕在麽指的绷带,就染著鲜豔的血色。
徐桓是有些愚钝,可终究不是傻子,他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上,立即就明白所谓的入药良方。他还记得自己一眼都不敢看桌面上的属於他的指骨,几乎是连走带爬地过去找闻於野,蹲在他脚边,近乎要哭出来了,问他:“这是为什麽?一定要这样吗?可以找别人替代吗?你和陛下说过吗?”闻於野感谢他的心情,如同兄长一样轻抚他的头发,用那只断了半截麽指的右手,开解道:“徐桓,我迟早是要死的,到时候也是尸体一具,现在何必心疼这几根手指?它能救了容妃,救了帝裔,这就是有价值的了。”
大量失血让他的手心很凉,徐桓低著头不想被人看见,他盯著地面不能够眨动眼睛,无言的抚触只会令他更难过,可惜他还不懂闻於野那句迟早要死所具备的内容。敬帝也不懂,闻於野没说,关慎争也没说。闻於野断第一根手指的当天,关慎争波澜不兴的表面下藏著愤怒,他以梅花树枝劈碎了一扇窗,出了大门半个月都没有回来。
敬帝知道了断指入药的事,他总是清冷的神色有了小变化,似乎是有点讶异地挑了挑眉角,然後问他:“你想要什麽赏赐?”闻於野寻了一个手套正在往右手上戴,抬起脸看了看他,思索了会儿,就试探性地建议道:“你陪我出宫踏青?”敬帝安静了,他淡淡地瞥过了黑色的布手套,传唤了随侍官,备一辆轻便的车马出宫上郊外。
三月的日子,梅花断断续续凋落了。他们的出行没有张扬,一辆马车,两个充当车夫的侍卫。闻於野打开了小窗户,听著久违的马蹄踏步的声音,望见了天蓝云白,迎著微风深深呼吸,“真舒服……”他感叹道,回头不经意撞见了敬帝的视线,他怔忡了一下,还是带著惯有的开朗笑容,问他:“怎麽了?”
敬帝的眸光总是沈寂,好像情绪掩藏在眼底很深的地方,他在离了皇城很远的地方,试图掌握般牵住了闻於野的那绺长发,沈声问他:“你总是在笑,你会不会伤心?”闻於野由他揪著辫子,还没有被他拉疼了,於是也认真回答了他:“我受的都是自己要来的,我想做的,不是你给的,你逼的,所以我不伤心。”
“不伤心,那你疼吗?”敬帝又问,手里稍微使了力道,拉著他的头发逼他往自己这边靠近。闻於野开始不肯,有点疼了,他想把自己的头发要回来,可几次失败,他索性憋住气瞪住敬帝,很愤怒地咬著牙,接下去他就忽然扑进了敬帝怀里,紧紧搂著他的脖子,开始哽咽了说著:“徐桓还哭呢,我都还没有哭,他哭什麽!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疼,不疼,不疼,怎麽可能不疼……”他用力抓住了敬帝的衣领,伤口又一次痛了起来,他又疼了,把脸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