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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难道因为你是我乡试时举荐上来的,我就得避嫌旁观吗,何为言官,谏议、补阙、拾遗,上弼主德,下警官邪,岂能有那么多顾忌。”
玉河桥头之事让杨涟极为兴奋,姚宗文是浙党首脑人物,在弹劾李三才奸贪结党案中出力最巨,攻击东林党人不遗余力,不料这次在对年轻后辈张原却这般失态,想必也是张原故意用言语激怒姚宗文,以致姚宗文情绪大坏,竟跌到河里出这么个大丑,张原救他上来,他却在都察院、太常寺、通政司一众官员面前反诬张原,这不是两军对敌裸身出战等着挨箭吗,绝好的攻击机会啊——
张原道:“那姚给事还道,除非我如圣人一般不出任何差错,否则他就要弹劾我,又说我结社议政、聚众议事等等等等,都是他可弹劾的。”
文震孟、洪承畴、黄尊素、倪元璐这些翰社同仁都恼了,文震孟道:“他虽是都给事中,却还不到一手遮天的时候,自身不正,却百般指责别人,可笑!”
祁承爜开口道:“给事中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都给事中就有六人,每科还有左、右给事中各两人,其余给事中数十人,科道官除了言官还有御史,哪里容得了他一言堂。”
晚明党派并非泾渭分明,一个党派往往只有三、五个核心人员,然后就是聚在他们周围的一些外围势力,这些外围势力立场并不鲜明,往往就事论事,或者见风使舵,起个壮声势的作用,祁承爜、商周祚原先虽非浙党核心骨干,也算是外围人员,而现在,则全然站在了张原这一边——
时近一鼓,不能久耽,祁承爜、张联芳、杨涟、文震孟诸人安慰了张原之后,婉拒了商周祚留宴之请,赶在宵禁前各自回寓所,住在内城就是这么麻烦,而外城一般不受宵禁限制,有很多官员就住在外城,烟花酒巷、买春买醉之地也大多在外城,方便夜里做生意——
客人去后,张原用罢晚餐,独自在四合院两个大荷花缸间踱步,缸里的荷花亭亭玉立,暗吐芬芳,在东西厢房的灯光映照下,好似王微画的墨荷图,景兰立在台阶上,景徽走到荷花缸边,小声道:“小姑父——”
“嗯,何事?”张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脑袋与荷花缸齐平的景徽,小姑娘眼睛乌溜溜、闪闪亮,浴后穿着素淡的小褙子,披发垂髫,白白的小脸衬在黑发中,很可爱。
景徽问:“我想问小姑父喜不喜欢京城?”小姑娘很严肃的样子。
张原沉吟了一下,答道:“不怎么喜欢,我更喜欢我们家乡绍兴,山阴和会稽,府河这边是山阴,对岸就是会稽,是景徽的家,真好。”
“就是呢。”景徽一下子高兴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我和姐姐都不喜欢京城,很想回家乡,以前这个时候我和姐姐还有小姑姑就在白马山消夏了,还可以坐船,玩的地方很多,小姑姑还教我们念诗、弹琴——”
台阶上的景兰道:“小姑姑过几个月也要到京城来了。”
景徽叹息一声道:“小姑姑也到京城来,那我们回不去了。”
张原双手扶膝,弯腰看着景徽,问:“小徽今日怎么情绪这么不佳?”
景徽道:“就是觉得京城没有会稽好,张公子哥哥一到京城就被人陷害,差点落榜,今天呢,又出这事,明天谁又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所以这不是个好地方。”看张原在笑,便问:“小姑父,你觉得辛辛苦苦考到状元做了官为的是什么呢?”
张原道:“为的是有一天能回到山阴优游林下享清福。”
景徽睁大眼睛道:“张公子哥哥以前不就是在山阴享清福吗,游园子、和我姑姑一起坐船、到海龙王庙看赛社,多快活呀,怎么辛辛苦苦考状元做官却是为了绕回去?”小姑娘很困惑。
张原笑了起来,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短文,一位游客到海边看到有个渔夫在暖暖的太阳下打盹,便问渔夫为什么不出海打鱼,渔夫说他昨天已经打了鱼,尽够这几天的花费了,游客便为渔夫设想了一个美好前程,说渔夫若每日打渔,三年后就可积攒起钱来换一条大船,然后大船再换大船,几十年后就可拥有一支船队,渔夫问拥有船队又怎么样呢,游客说那时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舒舒服服晒日光浴了,渔夫说:“我这时不正在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吗,何必等到几十年后?”
张原把这个故事向景兰、景徽说了,景兰抿着嘴笑,景徽“格格”笑,说道:“是啊,小姑父为什么要绕这么个大圈呢。”
张原含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在外面转一大圈才知道还是自己家乡好。”
景徽点头,觉得有道理,很认真地道:“那哪天小姑父倦了要回去了,把我也带上,我在这里都已经倦了。”
景兰道:“什么倦了,京城还有很多名胜你没去玩呢,小徽是多日未外出,很想出去游玩而已。”
张原笑道:“原来如此,不要着急,待你们小姑姑来了,让她带你们出去玩。”
姚宗文的宅第在崇文门外的药王庙附近,距离那位已被处绞刑的周应秋的府第不远,在祁承爜、张联芳和翰社诸人探望张原之时,姚宗文府上也来了四位访客,分别是都察院陕西道御史刘廷元、刑部郎中胡士相,这二人是浙党核心人物,第三位访客是礼科都给事中周永春,周永春与亓诗教同为齐党首领,还有一位却是羽林卫千户郑养性。
姚宗文经太医院医官简单诊治后就被送回外城宅第,此时半靠半卧在一张竹榻上,榻边一张小案,案头摆放着一碗酸枣仁汤,是医官开的方子,用以压惊安神,刘廷元、胡士相、周永春还穿着坐堂视事的文官常服,郑养性则是五品武官的熊罴官服,四个人坐在竹榻边,一齐看着姚宗文喝酸枣仁汤,姚宗文还是很爱惜身体的,药要趁热喝,身体早日痊愈,才有精力对付张原那小子啊——
药汤烫嘴,姚宗文小口小口的喝,刘廷元三人很有耐性,虽然心里着急,还是默默等着,郑养性不耐烦了,开口道:“姚给事,你一向智虑深沉,今日怎会被张原所激,做出那等失体面的事!”
姚宗文不说话,继续喝汤,喝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放下碗,用汗巾擦汗,徐徐道:“诸位也认为我姚宗文会愚蠢到与张原当众推搡斗殴吗?”
刘廷元小声道:“姚兄,事情到底如何,你且说说,我是不信姚兄会那般不智。”
姚宗文道:“我的确与张原起了争执,张原纵奴横行不法,我上前指责了他两句,他搬出我族弟当年的一些旧事来诬蔑我,这些都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推我入河又把我捞起反来冒充我的恩人,让张问达等人信以为真——”
说到这里,姚宗文声音有些颤抖,有刻骨的仇恨,也有深深的忌惮,沉声道:“此人不但奸猾,更且蔑视律法和礼教,竟用这种市井无赖的手段陷害我,此人不除,必为国之大贼。”
刘廷元四人面面相觑。
郑养性道:“姚给事,我等几人自然是信你的,但只恐朝野间人大多数不信你,你得设法为自己辩白才是。”
姚宗文沉着脸,默然不语,他现在很后悔当时在张问达等人面前急于辩白说是张原推他下水的,张问达等人明显不信,反而认为他恩将仇报对他满是鄙夷,当时唯一可行之法就是装作昏迷不醒,在昏迷中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话,来揭露张原的险恶用心,只有这样才可能让张问达等人怀疑张原,但当时事起仓促,他是急怒攻心,真是没能想那么多,只急着要辩诬,却在张原的圈套中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姚宗文脑门上的汗更密集了,张原在短短时间内就想出这等毒计并迅速施行,这等果决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刑部郎中胡士相问:“姚兄,既是张原推你入水,当时西长安街人来人往,岂会没有看到真相的人?”
姚宗文道:“当时张原作出一副惊诧的样子东望,把桥头围观者的视线吸引开,这才动手拉扯我,可恨我那两个蠢笨的仆人,在张部堂问话下竟说没看清楚,竟不懂得不管看没看清楚都竭力维护主人的道理,唉!”
胡士相也知道这事不好辩白了,就算当时有路人看到了张原拽姚宗文下河,但在现场时没有出来指证,事后更无法指证,只会被人认作是姚宗文捏造陷害张原,这事已经洗不清了,叹息道:“姚兄也是性急了一些,张原的仆人撞伤了人,姚兄去当面指责张原何益,适足以打草惊蛇反被蛇咬。”
姚宗文皱眉不语,心里也承认自己性急了,张原在会试舞弊案中大获全胜让他很气恼,今日在玉河北桥桥头发现那日灯市街惊了他座驾的竟是张原的仆人,一时按捺不住就想在郭淐、周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