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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受翻了翻试卷,吃惊道:“万岁爷,张原的卷子满满写了十二张,怕有万余字。”
“写这么长!”万历皇帝也有些惊讶,沉吟道:“念吧。”
卢受开始清嗓子,喉咙里有痰啊,万历皇帝不耐烦了,说道:“换个人念吧,卢受你老了啊,这万言策你若念下来,只怕要人搀你回司礼监了。”
“万岁爷怜惜奴婢。”卢受尴尬地笑,让身后的秉笔太监上前读张原的这篇策论。
那秉笔太监声音不轻不重,官话纯正,念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
万历皇帝眯着眼睛听,听到“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这些话,不免龙颜不悦,不过这些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言官们的奏疏比这激烈的多得是,就连骂他酒色财气、荒淫无道的都有,所以倒也不至于发怒,继续听下去——
土地兼并、豪强不法、宗藩占田、天灾人祸,这些尖锐问题一一提出,万历皇帝的脸色愈发不豫,但张原不是光提出问题一味的指责,都有相应的解决问题的策略,这让万历皇帝暗暗点头,他虽处深宫之中,但外臣的重要奏疏他都是看过或者听过的,也知大明天下并非尧舜治下那么美好,弊端实在不少——
待听到张原提出的“冰河说”,万历皇帝身子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示意秉笔太监暂不要读,对卢受等人道:“这个张原是有见识的,可笑外廷那些腐儒,把灾异全怪到朕头上,一有天灾就上疏要朕俾加修省,认为是朕失德导致天灾,真是岂有此理!”万历十三年京畿旱灾,万历皇帝还从宫城步行十多里到天坛祭天祈雨,很是虔诚,但现在,他已不再相信那一套,他的内心充满了挫败和失望,谁能相信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会是这种心态呢。
卢受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荀子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尧时还有十年洪水呢,这才有大禹治水,天灾是有定数的,怎么能怨得了万岁爷。”
万历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让太监继续往下读,张原这篇策论虽然洋洋万言,但没有空洞的套话,言辞恳切,分析透彻,忠君报国的惓惓之心溢于言表,大半个时辰听下来,万历皇帝竟不觉得疲倦,随即又听了文震孟和钱士升的策论,吩咐道:“朱笔侍候。”从龙交椅上站起身,扶着一个矮壮内侍的肩,走到一张紫檀御案边坐下,又看了看三份卷子的卷首,说道:“竟有两个浙江人——”,当即提朱笔在钱士升试卷卷首写下“第一甲第三名”六个朱字……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捧了御笔钦定的一甲三人试卷来到皇极门内阁,十四名读卷官都在翘首以待,一看已经拆封了,问知是皇帝下令拆封的,众官还能怎样,当即把其他卷子全部拆号,由首辅方从哲用朱笔写黄榜,榜单用黄纸装裱两层,金光灿灿,所以又称金榜,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刘楚先,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传胪典礼,一切都有条不紊——
传胪乃是国之盛典,只有皇帝登极、大婚、万寿、出征凯旋和进士登科才举行传胪大典,而且内侍传旨说明日皇帝将亲临皇极殿接见新科进士,这是近四科以来未有过的事,负责大典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登时紧张起来,连夜筹备,生怕出差错——
三月十八日一早,丙辰科中式的三百四十七名士子(腿摔断的那位老进士不能来了)齐聚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袍服是大红的,胸前无补子,立即换上,由国子监祭酒教导他们相关礼仪,然后由国子监分乘马车,在五城兵马司军士的开道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承天门,再由礼部官员领着来到皇极殿丹陛外,文武百官今日能到的都到齐了,难得啊,皇帝十多年未上朝了——
张原依旧按会试名次排在第五位,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精神奕奕,喜气洋洋,巳时三刻,鸿胪寺卿奏请皇帝升殿,但听韶乐齐鸣,导驾官前导,万历皇帝在两个内侍左右看护下,努力缓步走了出来,很多官员看到皇帝,不禁热泪盈眶,多年不见啊——
皇帝升座,音乐停止,殿中举行赞礼,文武百官叩头如仪后,三百四十七名新科进士跟着行四拜礼,两名执事官抬着榜案,礼部尚书刘楚先宣读御制诰书:
“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六十七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七十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传胪官开始唱名,大殿上文武官员和诸进士屏息倾听,传胪官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张原身子微微一震,这是巨大喜悦突然降临的悚然,自从会试遭割卷陷害涉险过关后,对于状元他就极为渴望,殿试第一,名扬四海,这是普天下有志于科举的士子梦寐以求的荣耀,谁能淡泊?
“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传胪官又唱了一遍,一个赞礼官走过来轻声道:“张原出班跪下。”
张原赶紧走出队列,正欲跪倒,却听殿上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上有旨,张原近前跪见。”
赞礼官便领着张原往前走了十几步,离宝座上的万历皇帝还有五、六丈远时跪拜行礼,万历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位大明朝开科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传胪官又唱道:“第一甲第二名文震孟。”
文震孟也随赞礼官走到张原身边向皇帝跪下,两位翰社巨子分列状元、榜眼,喜何如之!
第一甲第三名钱士升也出班跪拜,而二甲、三甲则仅唱名不出班行礼,三甲唱完后,韶乐再起,新科进士四拜,起立平身,执事官举着榜案出皇极左门,伞盖鼓乐迎导,诸进士跟在后面,黄榜将挂在长安左门——
顺天府的鼓乐、伞盖、仪从早就等在长安左门外,顺天府尹李长庚率属官亲自送新科状元归第,这是只有状元才有的荣誉,一名差官牵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恭请状元公上马,说道:“状元公放心,这马温驯得紧,从未骑过马的也无妨,有小人侍候着。”
张原虽未骑过马,但却骑过骡,白骡雪精神骏不逊于良马,当即踏蹬骑上大白马,在李府尹的陪同下向东四牌楼而去,沿途民众夹道争看状元郎,夸赞今科状元年少英俊——
商周祚今日也在皇极殿上列班,传胪大典结束后,皇帝留两位阁老说话,其余大臣都退出大殿,商周祚的喜悦不在张原之下,乘车赶上顺天府的鼓乐依仗,一起回到东四牌楼自家四合院,商氏家人和张原的几个仆从已经得到喜讯,欢天喜地在门前相迎,爆竹锣鼓,喧闹喜庆——
景微为避爆竹,拉着芳华的手立在一边,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看着骑大白马、穿大红袍的张原,脸上的笑意如芙蓉绽放——
第三百七十六章 萌动秋千架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三年出一个状元,皇帝钦点,金榜头名,传胪夸街,备极尊荣,即使沉稳如张原,也不禁飘飘然,从皇城长安左门到东四牌楼,双脚不能着地似的,到处都有人簇拥哄抬,触目皆笑脸、耳边尽谀词,晕晕乎乎,无法淡定,直到顺天府尹李长庚带着伞盖仪从鼓乐离开后,张原浮跃跃的心才放回心窝,他还是张原,没有变成别人,只是从此以后脑袋上多了一道光环——丙辰科状元。
穿着湖绿褙子景徽背着小手,眸光亮晶晶,仔细端详张原,见爹爹出厅去了,便赶紧凑上来问道:“张公子哥哥,你去年娶我小姑姑是不是也如今日这般神气?”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张原笑道:“有那么神气吗。”
“有。”景徽垂髫披肩的小脑袋一点,肯定道:“很神气。”又笑眯眯问:“那张公子哥哥觉得是娶我小姑姑快活些呢,还是中状元更快活?”
小孩子总喜欢比较,张原笑着正待回答,仆妇进来报说有个叫小高的少年要求见姑爷,那少年以前来过的——
张原心道:“钟公公就给我道喜来了。”出到门厅,小内侍高起潜满脸堆笑叉手施礼道:“干爹让小的赶来给状元公道喜。”
张原微笑道:“多谢多谢,钟公公近来可好?”
小高道:“都好,钟公公很想与状元公一晤,当面向状元公置酒庆贺,就不知状元公什么时候有空?”
张原道:“我与钟公公的交情非比一般,多日不见公公,也很想与他把酒言欢,但明日有琼林宴,还要赴鸿胪寺学习礼仪,又要上表谢恩、祭孔、送别友人诸多的事,暂时腾不出空,烦小高公公回去告诉钟公公,就在本月底,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张原一定到十刹海拜访他。”
小内侍高起潜得到了张原确定的回话,留下贺礼告辞出门,坐上马车向西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