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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底儿,然而她始终打心眼儿里感到自卑,感到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柔和的天性不允许她反抗,她从来不要一分钱,克吕旭公证人要她签署什么文件,她从不提出什么问题。这种埋在心底的、愚不可及的傲气,这种一直不被格朗台理解、而且一直受到他伤害的慷慨胸怀,支配了她的行为。格朗台太太长年穿一身绿得泛白的连衣裙,而且照例穿上一年;披一条棉料的白围巾,戴一顶草帽,胸前几乎总系一条黑色塔夫绸围裙。她深居简出,鞋子很省。总之,她从不想为自己要些什么。所以,格朗台有时良心发现,想到自从上次给她六法郎之后已经很久,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中规定买主给他太太一些好处,要购货的荷兰人或比利时人破费四五枚金路易,这就是格朗台太太年收入中最可观的进账。可是,当她收下那属于她的五枚金路易时,格朗台往往会对她说,好像他们的钱都是公用的:〃你借我一点用用好吗?〃可怜的妻子乐于为丈夫服务,她的忏悔师告诉她,丈夫是她的老爷,她的主人,所以在冬闲时她总要从所得的好处中掏出一些金币来还给她。格朗台从口袭里掏出五法郎的硬币,作为日常零用和供女儿买针线服饰花销的月钱,扣上钱袋之后,总不忘问一声妻子:〃你呢,孩子她妈,你要买点什么?〃
〃亲爱的,〃格朗台太太顿时感到一种做母亲的尊严,回答说:〃以后再说吧。〃
这种崇高纯属多余!格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哲学家们倘若遇到娜农、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这样的人,不是有理由认为上帝的本质,从根本上说,是嘲弄人吗?那天晚饭桌上,第一次提到了欧叶妮的婚事。晚饭过后,娜农到格朗台先生的房里去拿一瓶果子酒,下楼时几乎摔一跤。
〃大牲口,〃男主人说道,〃你也会像别人那样摔跤吗?〃
〃先生,是您的楼梯吃不住呀。〃
〃她说得对,〃格朗台太太说。〃您早该让人来修修了。昨天,欧叶妮差点儿崴了脚脖子。〃
〃那好,〃格朗台看到娜农面色刷白,对他说:〃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又差点儿摔跤,你就喝一小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真是,我算赚到了一杯酒,〃娜农说:〃换个别人,这瓶洒早摔碎了;可是我宁可摔断脖子,也要举着瓶子,不让它摔着。〃
〃这可怜的娜农!〃格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倒酒。
〃你摔疼了吧?〃欧叶妮望着她,关切地问。
〃没有,我打了一个挺就站稳了。〃
〃好!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格朗台说,〃那我就去替你们修修踏脚板吧。你们啊,你们就不会把脚落在还结实的角上!〃
格朗台拿走了烛台,让妻子、女儿和女佣坐在除了壁炉里烧得正欢的火苗之外别无亮光的黑暗中。他到烤面包的小间里去找木板、钉子和木工工具。
〃要帮忙吗?〃娜农听到楼梯那边有敲敲打打的声音,朝那边喊道。
〃不用!不用!这事我在行,〃老箍桶匠回答说。
格朗台在亲自修补虫蚀的楼梯时,想到年轻时的往事,尖声地吹起口哨来。这时,克吕旭叔侄敲门来了。
〃是克吕旭先生吗?〃娜农从门眼里往外看看,问道。
〃是我,〃庭长答道。
娜农打开大门,壁炉里的火光照到门洞上面,克吕旭叔侄总算看清客厅的门口,
〃啊!你们是祝贺生日来的,〃娜农闻到花香,说道。
〃对不起啊,诸位,〃格朗台听出了朋友的声音,朝外间喊道,〃我马上就来!不怕见笑,我在亲自动手修补楼梯踏板呢。〃
〃不忙,不忙,格朗台先生,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市长①,〃庭长引经据典地说罢,独自呵呵地笑了,为无人领会他的影射而得意洋洋。
①法语成语原为:〃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长。〃克吕旭庭长有意把长说成市长,影射格朗台当年曾主持索缪市政。
第二节
格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长趁屋里没有灯火,悄悄对欧叶妮说:〃请允许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健康!〃
他献上一大束索缪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捏住女继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两边各亲一下,那样的巴结使欧叶妮羞臊不堪。庭长像一颗生锈的大铁钉,以为这就叫求爱。
〃不必拘束,〃格朗台进来,说道:〃就跟您平时过节一样,庭长先生。〃
〃可是,〃捧着一束鲜花的克吕旭神父回答说,〃跟令爱在一起,我的侄子觉得天天在过节呢。〃
神父吻了一下欧叶妮的手。克吕旭公证人则老实不客气,亲了亲姑娘两边的腮帮,说:〃真是岁月催人!年年十二个月。〃
格朗台把蜡烛放到座钟跟前,他要是觉得哪句笑话有意思,就会三番五次地说个够。他接过公证人的话头,说:〃今天托欧叶妮的福,咱们也来个灯火齐明吧。〃
他小小翼翼地摘下烛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给灯座安上托盘,又从娜农手里接过一支卷在纸头里的新蜡烛,把它插进烛座洞里,插妥之后,点亮蜡烛,然后坐到妻子的身旁,把三位来客、女儿和两支蜡烛挨个儿地看过来。克吕旭神父矮小肥胖,混身是肉,戴着平塌塌的茶色假发套,模样好比在赌钱的老太婆,他把穿着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皮鞋的脚向前一伸,问道:〃格拉珊家没人来吗?〃
〃还没有来,〃格朗台说。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扮了个鬼脸,问道。他那张布满麻坑的脸像一把漏勺。
〃我想会来的,〃格朗台太太说。
〃你们的葡萄都收完了吗?〃德·蓬丰庭长问格朗台。
〃都收完了!〃葡萄园主说着,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而且像他说〃都收完了〃那句话一样,得意地挺了挺胸。从跟厨房相通的过道那边的门望过去,他瞅见娜农坐在炉灶旁,点了一支蜡烛,准备绩麻,有意不来打扰主人们过节。〃娜家,〃他踱到过道里说道,〃请你把灶火、蜡烛熄灭,到我们这里来好吗?天晓得!客厅里有的是地方,还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呀。〃
〃你哪点不如他们?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
格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
〃你地里的收成都卖出去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存心不卖。现在酒价固然不错,放上两年,还会更好。您知道,地主们都发誓要推行按质议价。今年,比利时人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嘿!下回还得来买。〃
〃对,可是咱们得齐心,〃格朗台的语气,让庭长打了个寒噤。
〃他会暗中谈生意吗!〃克吕旭心想。
这时,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格朗台太太同克吕旭神父刚开了头的话题,只好中断。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她圆头圆脸,白里泛红,多亏内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显老。这种女人就像暮春时节迟开的玫瑰,花瓣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当讲究,款式都是从巴黎弄来的,索缪城里的时装拿她当标准,她还常在家里举行晚会。他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回家;他对格朗台虽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终保持着豪爽的军人本色。
〃您好,格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这种架子来显示比克吕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过格朗台太太之后,又对欧叶妮说,〃您总是又美丽又娴静,我确实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说罢,他从听差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礼盒,送给欧叶妮,盒子里装着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带到欧洲来,希罕至极。
格拉珊太太亲亲热热的吻了吻欧叶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小意思,让阿道尔夫献给你吧。〃
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欧叶妮的跟前,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只镀金针钱盒;虽然盒面纹章考究,还刻上了哥特体的两个字母,代表欧叶妮·格朗台的姓名,看起来做工精致,其实是件十足的膺品。这青年面色苍白、模样娇弱,举止相当文雅,外表腼腆;他去巴黎学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欧叶妮打开针线盒,感到惊喜万分,那是一种让女孩子脸红、高兴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乐。她扭头望望父亲,像是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厚礼。格朗台先生说了句:〃收下吧,女儿!〃那语调简直可以让一个演员顿时成为名角。克吕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财奴的独女用这样快活、这样兴奋的目光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