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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文眼睛都直了,这孙县长的心硬得简直跟石头一样。饿死几个陕西人?他说得轻巧,光周家寨就饿死十几个了!全县有几百个周家寨,全省有几万个周家寨,那又要饿死多少人!他不同意这个大道,对孙县长说,人命大于天呀,啥都没有人命贵,要说大道,仁政爱民才是大道。
孙县长说,什么是大道你我说了不算,政府的大政方针是上峰制定的。孙县长的话是要堵周克文的嘴,意思是你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对政府的决定说三道四?
周克文不是没有听出孙县长的意思,这是拿官帽子来压他,多少还包含着对他的轻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过他也没有直接顶撞孙县长,毕竟人家是县长,周克文要绕着弯教训人。他顺着孙县长的话往下说,好,咱就算打仗是大道,那也得讲究打仗的谋略,《孟子见梁惠王》里有一个打仗的故事,你知道不?孙县长刚才给周克文引经据典,现在周克文要给他引经据典了。
孙县长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新学出身,国学底子浅,背诵几句先贤的格言警句拿出来卖弄一下还可以,读《孟子见梁惠王》那样的长文章就吃力了,就算读了也记不住。
可周克文记得很清楚。开口就给孙县长背诵了一段“邹与鲁哄”的故事,然后解释说,邹国与鲁国打仗,邹国的军队一上战场就四散溃逃,邹穆公问孟子原因,孟子说,饥荒年头百姓饿死你不管,难民背井离乡你不管,一旦你需要他们打仗,他们当然就临阵脱逃了,这叫出尔反尔,你要是能施行仁政,百姓自然就会为你效命了。孟子的结论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周克文的故事一讲完,孙县长无话可说了。
周克文见问住了孙县长,就乘胜追击说,今天政府要打仗也得先救灾,西北军都是咱们本地人,他们的亲人快要饿死了,他们咋会心甘情愿去为政府冲锋陷阵?你应该走出县城看看,眼下的灾情太重了,绛帐城壕里堆满死人,我一路上叫死人绊了数不清的跟头。
孙县长淡淡一笑说,我知道,是饿死了一些老弱病残,这是天收人,没办法。
周克文见孙县长这样没心没肺,忍不住生气了,他问道,你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啊,难道一点儿都不心疼?
听到周克文的质问,孙县长干脆挑明了说,他也不愿为别人背黑锅了:我当然心疼了,可心疼没有用呀,政策是上峰制定的,粮食也交给省政府了,我有啥办法?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凉了,看来这不是孙县长个人的事,是他那个政府的事。这新政府还不如旧官府呢,起码大清朝就比他们强,光绪三年大旱,关中道台还开仓放粮呢!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想争取一下孙县长。毕竟他是一县之长,手里是握着权柄的,他要是有心救灾,说不定会想出办法来。周克文于是给孙县长戴高帽子说,大家都知道县长大人是好人好官,爱民如子,前面你都免了全县百姓的赋税,眼下你肯定不会撇下大家不管的。
孙县长高兴地说,还是您老了解我,我确实是想救灾啊,可我拿啥救呢?我手上一粒粮食也没有啊。
周克文虽然失望,可他见孙县长顺着杆儿爬上来了,就鼓动他,你是县长,你总有办法的。
孙县长沉吟了一下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琢磨出了一个,不过这要您老先生配合了。
周克文高兴地说,啥办法?你说。
孙县长说,政府没有能力救灾,民间可以自救嘛,你们这些富家大户出头,在各地放赈,肯定能缓解灾情。你们是一村一地的乡绅,平日里享受大家的尊敬和拥戴,现在百姓有难,你们理应出手。周老先生是全县的士绅领袖,就请您当一次楷模如何?您一带头,全县士绅肯定全部效仿。
周克文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佩服这孙县长贼精,他本来想给这家伙上套,没想到人家反手把套子往他身上勒。不过这孙县长也小瞧周克文了,周克文顺势一推,把难题抛给孙县长。他说,好吧,就算老百姓没有养着你们这个政府,我们乡绅来救吧,你把义仓的粮食还回来,我们立即开仓放粮。
义仓的粮食都是各地大户平日捐献的,目的就是防灾救难,可是今年全县各地的义仓都被孙县长掏空了。
孙县长听了这话,脸色不好看了。他说,周老先生,义仓的粮食是你们大户借给我的,用它抵除百姓的捐税,这主意还是您给我出的,约定是明年偿还,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嘿,这倒成了我的不是!周克文心里骂道,你那是借吗?分明是抢,带着兵,端着枪,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硬把粮食拉走了,跟土匪有啥区别!可这事的确跟他有关系,没有他给孙县长出向大户借粮的主意,孙县长大概也不会想到抢义仓。
那天为民请命不但没有结果,反而叫周克文憋了一肚子气。他离开县衙时孙县长还在他身后说,周老先生,富贵而仁义,才是真圣贤啊,您老回去赶紧开粥棚吧。这分明是将他的军嘛。
周克文心里骂道,开你妈的脚!你是政府你都不管,我一介布衣我操啥闲心?他一回去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省得看见外面的灾情闹心。
可周克文猫得不踏实,他毕竟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眼睛可以不见,可心里不能不想啊。他虽然足不出户,可老婆儿媳妇免不了要出门,每次她们回来都给他带回来忧心的消息,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其实她们不说周克文也能猜出外面的灾情,像他兄弟那样的人都饿死了,饿死的人还会少吗?他兄弟虽然后来败家了,可他以前毕竟是周家寨的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灾情一天一天绷紧周克文的神经,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不要赈灾救人?
救人,意味着他要放弃发家致富的好机会,放弃成为绛帐首富的好机会,这机会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百年难遇啊。问题还不止于此,更要紧的是他很可能因此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他知道这赈灾一旦开了头就很难煞尾,救了这个就得救那个,同是一乡一村的人,落下谁都会受指责,好像你该救他一样。现在没粮食的人太多了,弄不好他得把全部家当搭进去。你不救也没事,老天爷没有规定谁救谁的道理,你要救了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好像你该救人了,你就得撑到底,撑不住你就亏欠人了。再退一步说,就算他倾家荡产,能把这些人都救下了,那也值当,怕就怕他被拖垮了,粮食散完了,旱灾还在闹,大家一齐都饿死,你说这冤不冤!旱灾是老天爷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老人家要是使着性子接着闹,谁挡得住!
那就不救。政府都不仁,他还讲啥义!他不救顶多落几句骂声,说他为富不仁。要说不仁,那首先是老天爷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降下旱灾的,要骂也得先骂老天爷。他不过是在旱灾中自保而已,别人骂他没道理。既然说老天爷都骂得,他挨几句骂又有啥大不了?不救了,谁爱说啥说去!
周克文几次都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事熬煎了。可每次这么决定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门楣,门楣上“明德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他的心,让他不能安宁。明德明德,你是咋明德的呢?你的德在哪里?乡里乡亲的都饿死了,他们都姓周,不是你的近邻就是你的远亲,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无动于衷,你还有德吗?
救,还是不救?周克文心里剧烈地撕扯着,就像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条胳膊,要把他撕裂一样。
那一阵子周克文时常围着粮食囤子转圈圈。老婆说,你是驴啊,拉磨子呢?周克文烦躁地一摆手说,去去去,我正发愁呢,你还撇凉腔。周克文思量着把这满囤满囤的粮食咋办。他想不到粮食眼下竟然变成害货了,害得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要是没有这么多粮食多好啊,那他就不会为救不救灾的事犯愁了,别人也不会骂他,他当然也不用自责。
就在周克文犯愁的当口,周立功的书信到了。周克文一看大喜,这可把他从熬煎中解救出来了:粮食要派大用场了!
周立功在书信中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困难,同时历数了开办纺织厂的重要性。小到为自家积累财富,中到发展经济作物,增加农民收入,大到改变陕西农业种植结构,彻底替代大烟,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重新塑造秦人。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说服他爹的,周克文果然热血沸腾,儿子的书信太及时了,一下子把他从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