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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黑漆漆的棺材当屋摆着,这是森煞的镇宅之宝!谁钻进这个院子,猛不丁地碰见了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周拴成手脚并用,把横在棺材顶上的盖子撑起来慢慢挪动。棺材的开口一点一点变小,最后哐当一声合严了,黑暗瞬间把棺材填实了。
周拴成跟老婆说了一声,灯都吹了,咱们睡吧。
周拴成平展展地睡在棺材里。柏木的香味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在香味中慢慢融化了,变成了一条轻飘飘的丝线在空中飘荡,越飘越高。他正慢慢地晕乎过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爹,你醒醒,你甭睡了!他能分辨出那是引娃,她还在蹦蹦跳跳地想逮住那根丝线,可丝线太高了,她够不着。丝线飘呀飘呀,都飘到天顶上了,这时忽然飞过来一只鹰,一口叼住了那根丝线,把它往下拉,周拴成一看,这鹰就是他儿子,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宝娃!
可声音出不来了,憋在周拴成的喉咙里。
第三十九节
死亡像下山风,从北山畔刮过来了。半年前关中道人看到北山畔人死在他们地面上,心里还有些怨恨,抱怨这些山棒子不像话,把咱好端端的渭河平原当成墓地了!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时隔半年,死亡也在他们这里撒欢了。
死亡起初是偶然的,阎王爷零敲碎打,谁碰上了谁倒霉。到后来他老人家不耐烦了,一棒子抡出去,砸死多少算多少。这时死人就海了,一家一户地死,一村一寨地死。开始时死了人还有人埋,到后来连埋人的人都死光了,只能任由尸体暴露着。太阳高悬,天气燥热,死人三两天就臭了,就烂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黑森森的毛发。骨头很安生,就在原地待着,可毛发却没耐心,到处生事。风一吹,胡乱走,沾在地上,就像地上长出了黑莎草,刮到树木上,就给树木挂上了黑帘子。野狗成群结队在村庄周围游荡,逮住尸体就地瓜分,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的,肚子都拖到地上了。大白天的,狼也不避人,更不避狗,还跟狗搭伙咥人呢。
人咋死的?饿死的!
周家寨也不例外,饥饿把人们逼上绝路了。死人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到哪一天。发奎老汉去亲戚家借粮,走到半路上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就死了。五寡妇到塬上去挖观音土,抡了一下头就没劲儿了,她刚躺在地上歇息,野狗呼啦一下扑上来把她围住了,她想拿头打狗,可胳膊腿都被狗撕住了,动弹不得,最后活活让狗撕碎了。花花这女娃饿得走不动了,知道家里没吃的,就爬出去找。她爬呀爬呀,不知咋的就爬到了塬底的沟岔里,那里僻背,平常是人解手的地方,她大概是想到这里吃大粪了。人饿到极点,只要能嚼得动的,啥都会往肚里塞。不幸的是现在这里连大粪都没有了,村里人都饿得没劲儿了,谁还跑这么远解手?花花是抱着满腔希望爬到这里来的,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光了,结果却让她绝望了。没有新鲜的大粪,晒干的也可以呀。她撑起脑袋张望着,竟然惊喜地发现了奇迹:一颗拳头大的梨瓜!这种梨瓜叫粪瓜,吃瓜的人连瓜子一起咽到肚里,后来瓜子随粪便拉出来,就地生根长出蔓儿来,结出瓜儿来。算花花的运气好,这瓜长在偏僻处,最近又没有人来这里,好像专门给她预备的,在这里等着她。花花挣扎着往跟前爬,那瓜跟她的距离也就三四丈,可这三四丈她就是爬不到头啊。她爬呀爬呀,手都在地上抠出血来了,可身子却软软的不能动弹,最终花花累死在了瓜跟前,她的手离那颗瓜只剩下一拃远。
死的人死了,他们不害怕了,可他们把害怕送给活人了。活着的人怕得要死,他们知道阎王爷就跟在自己身后,随时都会拍他们的肩膀。可他们不想死,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他们啥事都能干出来,人到了这份儿上就自顾自了。
兔娃妈把兔娃领到塬上挖野菜,来到一个枯井跟前,看见井壁上长了一朵野菊花,就跟儿子说,娃娃,你腰软,能趴下,给妈把那朵花摘下,妈想插在头发上。兔娃看了看他妈,他妈脸色青黑,头发纠结,真不像他妈的样子了。他妈以前很俊俏,他为此骄傲。兔娃满心欢喜地趴下去摘花,他想他妈戴上这朵花就变回去了。兔娃趴在井口边,身子探得很低,他没想到他妈在背后踢了他一脚,他一头栽下枯井里。
枯井有二十多丈深,兔娃命大,竟然没有摔死,还能在下面叫唤。他喊道,妈,你把我捞上来,我都七岁了,能给咱家挑水了……妈,我天天给你捶背,天天给你暖被窝……我不吃粮食了,光喝水……
兔娃妈在上面泪如雨下,她憋住声找石头。这喊声不能叫人听见了,她不怕别人说她杀人,她杀的是自家人。她怕人来救兔娃,救了他又成了累赘。兔娃妈搬来一块料姜石砸下去,声音就砸得小一点儿,再搬一块料姜石砸下去,声音就砸得更小了,她疯狂地扔料姜石,直到声音被砸没了,她才放声大哭起来。她男人已经饿死了,她要去自卖自身,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要带犊子的……
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兔娃妈只是把兔娃推到井里了,并没有吃他的肉,这算心善的。那阵子还有人吃亲人肉呢。彩莲是嫁到刘家沟的女人,那天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赶紧从刘家沟往周家寨爬,想临死前见上她爹妈一面,最好能找见啥吃的。她爹妈就她一个女儿,从小就是宝贝疙瘩,有啥好的都给她留着。她从早晨开始爬,到晚上后半夜才爬回娘家,她爹妈听见门槛响,问是谁,彩莲应了声,彩莲妈以为女儿是回来寻吃的,就跟她说,我娃呀,咱家一口吃货也没有,我跟你爹都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了。彩莲说,我快要死了,有一口麸子也行啊。她妈说,我娃爬上炕睡一觉吧,睡着了啥都不知道了,明早叫你爹到塬上掏老鼠窝去。彩莲没有力气爬上炕,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彩莲妈被满屋的浓香熏醒了。她一摸身边,没有老汉,就问,你弄啥呢,这么香?老汉听见叫喊,从外面进来了,端着老碗边吃边说,煮肉呢,说着就给她捞出一块骨头。她啃了一口,连嚼都顾不上嚼,呼噜一下就咽到肚子里了,把人噎得翻白眼。老汉赶紧给她灌了一口汤,她才顺过气来。彩莲妈问老汉,啥肉啊?这么香!老汉说,管啥肉,能吃就行。听了老汉的话,彩莲妈忽然一个激灵,急忙瞅地下,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她问老汉,老汉说女儿死了,已经埋了。彩莲妈不相信老汉的话,他哪有力气干这么重的活?她追问老汉,你埋哪里了?我给女儿烧把纸去。老汉说,在……在厨房。彩莲妈哇一声哭了,她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这是你女儿啊!
老汉赶紧上来捂住她的嘴说,你千万不敢哭,你一哭叫人听见了,咱还咋活人呀。
彩莲妈只能憋住难过在肚里哼哼。老汉说,你也甭难过了,女儿反正死了,咱不吃就便宜别人了,你把她埋在外面立马就被人刨出来千刀万剐了。女儿要是知道她死了还救了咱,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这也算是她孝敬父母了。
彩莲妈含泪点点头,觉得老汉说得在理。老天爷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要活命就得吃人肉啊!
人肉如果是死人的,吃了也算不得伤人害命,反正人已经死了,活人不吃也就叫野狗吃了。可怕的是有人竟然吃活人肉!那时候活人外出都很害怕,他不是怕死人,也不是怕野兽,是怕另外的活人!有人就是把别人弄死了吃呢。单眼和他爹就是这种人。
单眼父子是周家寨最先断粮的人。这父子俩一对光棍,家里没有女人,不会过日子,有粮饱三天,没粮饿半年,从来就不知道啥叫细水长流。平常没粮了他们就偷鸡摸狗打发日子,东家地里撅几把麦子,西家田里掰几根苞谷,大家看在同宗同族的面子上,也不咋跟他们计较,他们父子俩也可勉强度日。可年馑来了就不同了,地里哪有庄稼?想偷也没得偷,饿得不行,他们就开始想邪方子。单眼参加过绛帐镇收尸队,看到城壕里扔的那些尸体,他心里有主意了。
从那时候起单眼就开始割人肉了。第一次他也挺害怕的,来到万人坑身子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眼前是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摞起来的死人,他混在这里边,连自己都分不清他是活人还是死人。死人都是鬼,这当然让他害怕,更让他害怕的是吃人肉的想法,人都要吃人了,这不就变成野兽跟魔鬼了吗?吃人这事以前听周克文谝《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