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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走了,祠堂里只剩下引娃和周立功。他们在里面排练了一会儿,引娃说,这屋里太闷了,咱们到外边去排练吧。农历四月底麦子都黄了,确实有点儿热,引娃和周立功早就出汗了。
周立功说,外面黑咕隆咚的,咱们忍耐一下吧。
引娃说,在这里我的情感出不来啊,莲姑跟黄大傻的事发生在仙姑岭上,那里可是荒山野岭嘛。
周立功想了想也是,这演员只有在规定情景里才可能激发出情感来,就同意了。周立功一答应,引娃心里就乐了。祠堂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有些事情是不能在先人眼皮底下做的,她必须把周立功带到野外去。
外面果然凉风习习,下弦月淡淡的,蕴出薄薄的白雾,熟睡的村庄裹着白纱,静静地躺在庄稼的怀抱中。空气中充满香味,那是成熟的庄稼呵出的气息。引娃领着周立功往寨子外面走,周立功问,还要出村子吗?引娃说,当然了,夜深人静的,我们在村里大呼小叫的,别人会以为是闹鬼呢。
在行走的路上,引娃对周立功说,二哥,我给你说一件事。
你说么。
我不是你妹子。
周立功笑了,他问,你不是我妹子是谁?
是引娃么。
引娃是谁?周立功笑着说,引娃就是我妹子。
我不是这意思,引娃说,引娃是抱养的。
抱养的也是我妹子嘛。
可抱养的跟你们周家不是一个血脉。
怎么是你们周家?是咱们周家。
咱们不是一家人,引娃说,你也不要把我当妹子。
那我把你当什么呀?
你把我当……生人吧。
周立功扑哧一声笑了,他觉得引娃今天晚上有点儿反常。刚才排戏时颠三倒四的,现在说话又让人莫名其妙。他问引娃,你没事吧?要是太累了咱们就回去,以后再练。
听了周立功的话,引娃鼻子一酸,她分不清楚到底是感动呢还是委屈。她忍住眼泪说,不要紧,咱们已经出来了就坚持排练吧。她这话既是说给周立功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就一定要把它做到底!
周家寨自从周立德当了副官后就再也不用守寨门了,晚上寨门大开着。引娃带着周立功来到寨外的田野上,那里有一坨苜蓿地。苜蓿不怕践踏,浅浅的,软软的,就像铺了一层褥子。苜蓿地周围是半人高的大烟和麦子,把这里围了起来。引娃说,咱们就在这里排练吧,我白天看好的,这地方就像舞台。
周立功看看这里,背后是莽莽苍苍的黄龙塬,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庄稼地,月光暗淡,四野寂静,确实很像仙姑岭荒凉压抑的气氛。看来引娃是懂戏的。
引娃确实很懂戏。她对周立功说,二哥,你知道我刚才彩排时为啥老出错吗?原因不光在我,还在你。
哦?周立功问,我怎么啦?
引娃说,排戏关键是要让演员入戏,要入戏就要有入戏的气氛,你跟我是演对手戏的,你都没有入戏我咋能入戏?
周立功佩服引娃的眼睛。刚才彩排时他确实没有充分入戏。不是他不能入,而是他不那么做。他是导演兼演员,他在自己表演的同时还得监督别人表演,如果完全沉入角色那就是忘了自己的职责。不过他这种半醒半醉的状态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是老演员了,这戏的台词他也熟,原以为能蒙过去,不想还是让引娃给识破了。引娃说得对,演戏是互相影响的,你入戏了才能给对方创造出氛围来,把对方带入戏中去。
引娃说,现在咱们到外边来了,这里的背景是对的,也没有人干扰,你要放开演,你入戏了我保证就入戏。
周立功怎么觉得现在好像引娃是导演,他反而成了演员。不过演员就演员吧,谁当导演无所谓,只要能把戏练好就行。他对引娃说,放心,我这次一定演好。
周立功开始酝酿情绪。这是演员入戏的必要条件。酝酿情绪就是把自己想象成戏里的人物,体验那个人物在规定情境下的内心活动。好演员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从自我到角色的转换,为塑造人物提供巨大的情感能量,这种境界的极致就是失神忘我,完全进入戏剧的虚幻世界中出不来。周立功虽然不是专业演员,但他有表演的天赋,这大概是受了周克文的遗传吧。
周立功现在已经不是周立功了,他是那个苦命的黄大傻,他深爱表妹莲姑,可姑父魏福生却一定要拆散他们,把他从魏家赶了出来。他忘不了莲姑,就在附近的张家为人看牛,可他姑父怕他再找自己的女儿,就叫张家辞了他。他没办法,准备去城里当学徒。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他舍不下莲姑,他宁愿当叫花子,也不愿意离开莲姑。后来仙姑庙的王道人可怜他,让他帮庙里做些杂事,准许他在庙前的戏台下面安身。碰上他讨不到饭的时候,王道人会给他一些残羹剩饭。就这样他在仙姑岭附近待了一年多,为的是能看见他心爱的莲姑。其实他是看不到的,因为他姑父严禁他接近莲姑。有一次他冒险来到魏家门口,被姑父发现了,挨了一顿痛打不说,姑父还通知民团,要把他这个流浪汉赶到外地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冒险了,只能每天晚上爬上荒凉的仙姑岭,在那里遥望莲姑窗口的灯光,直到被抬枪射中,抬到了魏家客厅。
周立功觉得自己哀怨悲愤的情感已经发酵到爆炸的程度,黄大傻的台词脱口而出: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也不是鬼,而是寂寞啊!
我寂寞得没有法子。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看见了她窗上的灯光,就好像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妈身边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喊莲妹出来一同玩儿的时候一样。尤其是下细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们装在蛋壳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身上给雨点打得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
一年多的风霜饥饿,身体早已不成了。这几天又得上了一点儿寒热,所以有两个晚上没有看这边窗上的灯光了。我怕到我爹妈膝下去的时候不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这边山上来,想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我只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没想到还能活着见莲姑娘一面,我挨这一枪也值了,死也死得过了。莲姑啊!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周立功泪流满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不已,似乎力气已经用尽,随时可能倒下。
大哥!引娃一声应答,莲妹就在这里。她扑到了周立功怀里,紧紧抱住周立功,把自己的双唇送到了他的嘴边。周立功像溺水的人逮住输气管一样急促地吸住引娃的双唇,两个颤抖的身躯缓缓地倒在了苜蓿地上……
周立功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的,他的衣服掉了,引娃的衣服也掉了。
就在这两个年轻的躯体热烈地交缠在一起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黑影忽然从一边的麦田里蹿出来,捡起他们的衣服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高喊:快来看啊,兄妹两个日屄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们惊呆了,他们瞬间从剧情中回到现实。引娃想,不对啊,我的计划里没有这么一招嘛。
引娃的计划是在今天晚上引诱周立功,让他把生米做成熟饭,这样她就把周立功拴住了,他是喜欢她也罢,爱她也罢,反正他都跑不了。最好是怀上娃娃,这样周立功就不得不带她私奔了。她无所谓,反正已经当过寡妇了,不在乎名声,可周立功丢不起人,他是知书达理的,走州过县的,他得顾面子。他私下搞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他堂妹,村里人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他只能一走了之。她知道这么做有点儿缺德,是给周立功下套,可不下套她就有可能逮不住周立功,她太爱他了,不想失去他。这点周立功应该理解,也应该可以谅解。再说了,她料定周立功不会长久在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