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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你跑掉了吗?”
“跑了,算跑了吧。”
“结果?”
“噢,我其实没跑多远。而且家里总是会寄钱来。我取得了医师资格,但我从来都没怎么在执业。算是见识了大世界。但我回来了。”他害羞地微笑,“我猜他们知道我会回来。索菲·岱尔知道我会,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说的。”
“始终没找到你父亲。”史墨基说。
“这个嘛,”医生说,“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有。”他凝视着田里那堆废铁。不久它就会成为一团说不出形状也长不出草的小山丘,接着什么也不剩。“我猜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外出历险,最后发现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
他们身旁的低处,有只田鼠一动不动地躲在它石墙上的藏身处观察他们。它闻到了他们猎物的腥味,他们的嘴仿佛大快朵颐似的动个不停,但却不是在吃东西。它蹲在一片它和它祖先不知蹲了多久的粗糙地衣上,百思不解。它一思考鼻子就会动个不停,还朝他们出声的地方竖起半透明的耳朵。
“追问太多是不行的,”医生说,“不要去追问那些既定的事。那些无可改变的事。”
“对啊。”史墨基说,但却没那么肯定。
“我们。”医生说,而史墨基认为自己明白这“我们”包含哪些人、不包含哪些人。“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不能就这样跑去追逐某种东西,完全不理会其他人想要或需要什么。我们必须想想他们。”
田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当这两个庞然大物站起来收拾好他们那些古怪的东西时,它又蓦地惊醒。
“有时我们就是无法完全了解。”医生说,仿佛这是他付出某些代价才学到的智慧,“但我们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史墨基喝了口酒,把酒壶盖上。难道他真的意图抛弃责任、甩开角色,做出这么可怕、这么不像他、这么绝望的事?你寻寻觅觅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里:以他的个案而言,还真是个阴郁的笑话。好吧,他无从分辨,也求助无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厌倦挣扎了。
况且,他心想,这反正不会是史上第一遭。
收 获
每年享用狩猎大餐的这一天都堪称年度大事。一整个礼拜都有人来访,跟克劳德姑婆密会一下、缴付租金或解释他们为何付不出租金(由于对地产和地产价值毫无概念,史墨基并不惊奇德林克沃特家的土地有多广大、管理方式有多奇特——但这场年度盛会在他眼里倒是很有封建社会的味道)。访客大多也会带份小礼,例如一加仑苹果酒、一篮苹果,或一些包在紫色包装纸里的西红柿。
弗勒德一家人、汉娜和桑尼·努恩就任何角度而言都算是他们最大的佃户,他们留下来吃晚餐。鲁迪自己也带了只鸭子来加菜,桌上铺着散发薰衣草香气的花边桌巾。克劳德姑婆打开了她那盒打过蜡的结婚银器(她是德林克沃特家唯一收过这种礼物的新娘,因为克劳德家人很注重这种事),烛光照得它们亮晶晶的,也照耀着水晶杯的琢面,只是今年打破了一只杯子,让人很心痛。
他们拿出很多喝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深色葡萄酒,是沃尔特·欧西恩每年酿造、来年再倒出装瓶的,那是他带来的礼物。大家举起酒杯,在油亮亮的禽鸟肉和一碗碗秋收的食物上方互相祝酒。鲁迪站起来,啤酒肚有点越过了桌子边缘,说道:
祝福一家之主
也祝福女主人
还有这张餐桌旁的所有小孩。
那一年,小孩包括了他自己的孙子罗宾、桑尼·努恩刚出生的双胞胎,还有史墨基的女儿泰西。
妈妈也高举酒杯说了:
愿你们有遮风避雨之所
有火炉温暖你们
但最重要的,当雪花纷飞时
我愿你们有爱。
史墨基开始一段拉丁文的贺词,但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发出哀嚎,因此他只好重新来过:
鹅、烟草、古龙水:
慷慨的心定会获得
三只翅膀、足蹬黄金的天堂预言,使之发酵
再透过铃声和人声传播,
弥补我们受到征召的骨灰逐渐消退的影子。
“‘逐渐消退的影子’很不错,”医生说,“还有‘受到征召的骨灰’。”
“我倒是不知道你抽烟。”鲁迪说。
“而我也不知道你有一颗慷慨的心,鲁迪。”史墨基开朗地说,闻到了鲁迪的旧香料牌古龙水。他又为自己倒了些酒。
“我就念一段我小时候学过的吧,”汉娜·努恩说,“然后就别啰唆了。”
天父、圣子和圣灵
吃得最快,得到的就最多。
支?配
晚餐过后,鲁迪从餐具柜里翻出一堆堆沉重的旧唱片,已经多年没使用了,积着一道道圆弧状的灰尘。他挖到了一些宝藏,不时因为找到暌违已久的老朋友而发出欢呼。他们把唱片放上唱盘,随之起舞。
黛莉·艾丽斯跳完一轮就无法再跳了,因此她用手按着自己巨大的腹部,看别人跳舞。身材高大的鲁迪把他娇小的老婆像个娃娃般甩来甩去,艾丽斯猜想他一定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如何跟她一起生活而不弄碎她。她想象他沉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不,她八成会爬到他身上,就像爬一座山。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哗啦!丢进咖啡里!
史墨基眼神明亮、手脚灵活,开朗的模样令她发笑,就像个太阳。所谓“个性阳光”就是这个意思吗?他这个跟世俗脱节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些疯狂歌曲的歌词?他跟索菲共舞,身高勉强可以带舞,勇敢但不熟练地踩着舞步。
苍白的月亮爬上青山
太阳落入蓝色的海洋
像个太阳,却是她内心的小太阳,由内而外温暖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正从远方或从高处看着他、看着他们大家。她曾经觉得自己很渺小,舒适又安全地住在史墨基这栋大屋里,有空间可以活动,但又永远不会跑出去。现在她却更常有相反的感觉:随着时光过去,似乎换他变成了小老鼠,住在她这栋大屋里。她确实感觉自己愈来愈庞大。她的外围不断扩张,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把艾基伍德塞满,变得跟它一样大、一样老、一样稳健地踏在地面上、一样有空间。而她忽然想到,随着她的体型愈来愈庞大,她爱的人一定也相对变小了,从她身旁离去、把她留在这儿。
“我没乱来,”史墨基用一种梦幻又贫弱的假音唱道,“全部的爱都留给了你。”
她周围的谜团似乎愈来愈多。她笨重地起身,史墨基朝她走来,但她说:不,不,你留下吧,然后吃力地爬上楼梯,仿佛抱着一颗巨大脆弱且即将孵出来的蛋(这也是事实)。她认为自己也许该去寻求一点建议,否则等到冬天就没机会了。
她在床边坐下,隐约听得见下方传来的音乐,他们似乎不断重复唱着“铁皮杯”和“高帽子”。她已经明白去寻求建议时会得到什么建议:她只是需要把她已经知道的事再清楚地听一遍,因为它已被日常生活、无谓的希望和同样无谓的绝望磨得黯淡模糊。倘若这真是个“故事”,而她是故事中的一角,那么她和其他人的任何动作(不论是起身跳舞、坐下吃喝、祝福、诅咒、喜悦、渴望、犯错)都必是故事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想逃离或抗拒这个故事,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他们为她挑选了史墨基,接着她自己也选择了他;或者说是她先选择了他,然后他们才为她选择了他。不管怎样,故事就是这样。倘若他一英寸一英寸悄悄远离了她,经由日常生活里一些她偶尔才能明确察觉的小动作与她渐行渐远,那么失去他、失落的程度、造成“失落”的每一种动作(眼神、逃避的眼神、缺席、愤怒、安抚、欲望)也全都是故事的一部分,隔绝了他俩,如同层层亮光漆隔绝了漆器上的彩绘鸟、层层雨水隔绝了冻结在池塘里的树叶。就算出现新的转折,就算眼前的幽暗巷道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甚至引领他们来到十字路口,有路标谨慎地指出各种可能性,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黛莉·艾丽斯眼中所有的智者、那些她认为会把这个故事不断转述下去的人也一样。故事的叙述跟德林克沃特和巴纳柏家族的人生是同步的,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而那些说故事的人不必为故事情节负责,因为故事其实不是他们编的,也并非真正由他们说出,他们只是透过某种她不懂的方法得知故事会如何发展而已。这点对她而言应该就够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相信。他们有力量。只是我们有时不大懂他们打算如何保护我们。而你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