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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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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是,现在不是了。他现在是作家。”她面带微笑,而她身旁的索菲又开始咯咯笑了起来,因此黛莉·艾丽斯继续说话,仿佛想看看自己这严肃的表情可以撑多久。“他写一些动物的故事,给儿童看的故事。”

“哦。”

“他一天写一篇。”

他看着她含笑的眼眸,是酒瓶般清澈的褐色。他开始有种怪异的感觉。“应该不是很长的故事吧。”他说着吞了口口水。

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是恋爱了,一见钟情。他以前也谈过恋爱,而且每次都是一见钟情,但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他内心有一种东西正不断无情膨胀。

“他的笔名是桑德斯。”黛莉·艾丽斯说。

他假装努力回忆这个名字,但其实是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此时那份膨胀感已经蔓延至双手;它们躺在他穿着格子裤的腿上,看起来十分沉重,他就这样望着它们。他将笨重的手指交缠起来。

“真不简单。”他说,结果两个女孩都笑了,史墨基也跟着笑了。这种感觉令他想笑。不可能是因为抽烟的缘故,因为他一抽烟就会感觉轻飘飘而近乎透明。这次的情形恰恰相反。他愈是看她,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而她愈是看他,他就愈发感到……什么?有那么安静的一刻,他俩就这样凝视彼此,于是史墨基恍然大悟:不只是他对她一见钟情而已,她对他也是一见钟情。两种状况加在一起,造就了这样的效果:他的不存在感已经治愈。不是像乔治·毛斯那样只把它遮掩起来而已,而是彻彻底底治愈。就是这种感觉。仿佛她在他体内注入了玉米淀粉:他已经开始变得浓稠有形了。

年轻的圣诞老人

他从狭窄的后梯下楼,前往整栋房子唯一能用的洗手间,站在那儿望着那面斑驳的大镜子。

好吧。谁会想到呢?镜中的脸朝外凝视着他,看起来并不陌生,又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那是一张坦然的圆脸,圣诞老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副长相:有点严肃,蓄着深色的髭须,圆圆的鼻子,眼睛周围还有鱼尾纹,虽然他尚未满二十三岁。整体而言就是一张开朗的脸,眼神还有点懵懂彷徨,有点苍白空洞,他猜想这份空缺恐怕永远也不会填满。但已经够了。事实上这已是一场奇迹。他对着这个刚认识的自我点头微笑,离开前还回头再瞥了一眼。

他从后梯上楼时,突然在转角处碰到正要下楼的黛莉·艾丽斯。此时他脸上已不再挂着愚蠢的微笑,而她也不再咯咯偷笑。两人靠近时都放慢了脚步,她侧身勉强从他身旁挤过,没有继续下楼,反倒回过头来看着他。这时史墨基站在比她高一阶的位置,两人的头部高度刚好适合拍吻戏。因此他吻了她,心脏因害怕与狂喜而怦怦跳,脑袋因强烈的笃定感而嗡嗡作响。她予以回应,仿佛自己的笃定感也获得证实,而透过她的发丝、双唇与环抱他的修长手臂,史墨基的小型智慧宝库里,从此又增添了一笔价值不菲的宝藏。

此时上方的楼梯传来一阵声响,吓了他俩一跳。是索菲,她正瞪大眼睛,咬着嘴唇站在上面。“我要去上厕所。”她说,随即以跳舞般的轻盈步履掠过他们身旁。

“你不久就要走了吧?”史墨基说。

“就是今晚。”

“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他再次抱紧她,第二次的拥抱是平静而笃定的。“我刚才很害怕。”她说。“我知道。”他说,内心一阵狂喜。天啊,她还真高大。若没有楼梯让他垫高,要怎么搞定她?

海 岛

由于史墨基从小到大都不受青睐,因此他总认为女人是根据一些他完全不懂的法则在挑选对象,要不就是像君王一样随性,要不就跟评论者一样依据个人品味。他一直认为一个女人会选择他还是选择别人,都是宿命,是种躲不过的即时结果。因此他对她们大献殷勤,像谄媚者一样等着受到注意。而那天深夜,当他站在毛斯家的前廊上时,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们(至少她的)内心其实也充满了同样的热情与疑虑,就跟我一样害羞且欲望高涨。而两人即将拥抱的刹那,她心头也跟我一样小鹿乱撞,我知道的。

他在前廊驻足良久,反复玩味这份珍贵的认知,嗅着从海洋那边吹来的风(这在大城里不常发生)。他可以闻到潮水糅合着海岸与岩屑的味道,又酸又咸、苦中带甜。此时他才意识到大城毕竟是一座海岛,一座很小的岛。

一座海岛。你若住在那儿,这么基本的事实你有可能一忘就是好几年。但事实摆在眼前,令人惊异却又真切。他从前廊走下街道,整个身体都如雕像般坚硬实在,脚步声回荡在人行道上。

通 信

她的地址是“艾基伍德,就这样”,乔治·毛斯说,而他们没有电话。史墨基别无选择,只好坐下来,带着一种几乎已从世上绝迹的执着,准备透过信件传达爱意。他厚厚的情书都寄到艾基伍德这个地方,往往还没等到回信就又写了一封,因此他们的信件会在邮局里交会,所有真正的情书都是如此。她把信件全数保留,用一条薰衣草色的缎带系好。结果多年以后她的孙子发现了这叠情书,从中读到了老一辈不可思议的激情。

“我发现了一座公园,”他有棱有角的黑色字迹这么写道,“入口处的柱子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毛斯 德林克沃特 石东 一九○○年’。指的是你们吗?公园里有一座小小的四季凉亭,还有雕像,所有步道都九弯十八拐,没办法直接走到中央,就算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还是会走回原地。那里的夏天非常接近尾声(你在城市里不会注意到这点,除非身处公园之中),有种苍老又尘埃满布的感觉,而且公园很小;但一切都让我想起你。”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会令他想起她似的。“我找到了一叠旧报纸。”她这么写,这封信跟他的信同时寄出(两个送信的卡车司机在晨雾缭绕的公路上相遇时,还坐在蓝色驾驶室内互相挥手),“里面有一些漫画,描述一个做梦的男孩。漫画就是他的梦境,他的‘梦土’。梦土很美,皇宫和游行队伍总是不断倒塌、消失,不是变得太大,就是仔细一看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你知道的,就像真正的梦境,只是全部都很美。克劳德姑婆说她把它们保存下来是因为作者石东先生曾是大城里的建筑师,跟乔治的曾祖父还有我的曾祖父一样!他们是‘学院派’'4'建筑师。梦土非常地‘学院派’。石东先生是个酒鬼(克劳德姑婆是这么说的)。梦里的男孩总是一副既爱睡又惊讶的模样。他让我想起你。”

一开始他们都很含蓄,但后来就愈来愈直接,因此当他们终于在旧旅馆的酒吧里重逢时(窗外正下着大雪),两人都怀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自己的信是不是全寄错了,寄给了眼前这茫然又紧张的陌生人。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是习惯像写信一样,轮流发表长篇大论(因为他们只知道这种沟通方式)。雪转变成雪暴,皇家咖啡逐渐变冷。此时她说出口的一句话刚好插入了他的话里,而他也有一句话恰好落在她的话中间,于是他们终于开始对话,欣喜若狂,仿佛他们是第一个发现个中诀窍的人。

“你们一家人一直自己待在那里,不会觉得……呃……无聊吗?”练习了一会儿后史墨基这么问。

“无聊?”她很惊讶。她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不会呀。又不是只有我们而已。”

“噢,我的意思不是……他们是什么人?”

“谁?”

“那些……跟你们一起的人。”

“哦。这个嘛,以前有很多农夫。最早是苏格兰移民。姓麦克唐纳、姓麦格雷戈、姓布朗的人都有。如今没那么多农场了,但还是有一些。现在那里很多人应该都算是我们的亲戚吧。这种事你也知道。”

其实他不算知道。他俩同时陷入沉默,接着又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沉默。史墨基说:“房子很大吗?”

她微笑。“非常大。”褐色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水汪汪。“你会喜欢的。大家都喜欢,连乔治也一样,但他却说他不喜欢。”

“为什么?”

“他一天到晚迷路。”

史墨基不禁发笑。乔治这个探路者、经常穿梭于暗夜街道的人,竟然会在一栋普通的房子里迷路。他试图回想自己是否曾在哪封信中提过城市老鼠跟乡下老鼠的笑话。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他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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