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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般狂风暴雨,且太年轻,早惊唬得没了主意,倒是岫烟倒还沉着镇定,安排婆子作饭,丫头们轮流看守婆婆,拿砂吊子煎药,又让小厮如常倾倒垃圾泔水、打扫庭院。至晚,薛姨妈昏睡过去,宝琴也回自己屋安歇,岫烟因对薛蝌道:“你须挺腰撑起这个局面。虽宝钗姐姐因宝兄弟出家正失魂落魄,也少不得还是要跟他通消息,让他回家来看看妈。不是我爱咒人,我估摸着伯妈也就这一半天了。”
薛蝌道:“只是我实在难跟他开口。他哥哥已经死了,接着还要丧母,这不是索他的命吗?况那宝玉还是找不到,也不定到了五台山,你想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这大寒天,就是没遇上强盗,冻也冻死了。再,我每次进荣府,都要带银子打点守门的,给了头道门,还得翻倍给那二道门的,我总还算是近亲探视,原是允许的。然宝钗姐姐原是不允出门的,就是我使银子,能不能把他带出来,亦未可知。咱们家惨是不消说了,更步步皆艰难。你说我这么个人,原没出息,如今怎么扛得下来?”
岫烟道:“你怎么没出息?人的出息原是逼出来的。”
薛蝌道:“我们薛家兄弟大排行,前头几个,有叫薛螭、薛蚊、薛蚺的,薛蟠的蟠也是个厉害的字眼,俗话道蟠龙卧虎嘛,我的名儿,原比他们更威武,叫薛纠,后来有个和尚跟我父亲说,名字太威猛不好,就给改成了薛蝌,你想蝌蚪是多渺小卑陋的东西,所以我难成大才,难作大事,只能窝窝囊囊将就着过活,你嫁给我,原不应什么大盼望。”
岫烟道:“此言差矣!那荣国府大观园拢翠庵的妙玉,于我呈半师半友,他曾对我说过,人生无非悲苦二字。人生多艰、多险、多难,皆应在意料之中。树大招风,体大招凶,登高必跌重,自满必自溢,因之渺小一点,卑陋一点,自轻一点,自敛一点,便是生存之道。你这薛蝌的名字很好,你那行事小心谨慎的作派更好。如今薛家更比贾、王、史家败落得彻底,收拾残局,更须大忍耐,大退缩。依我说,倘伯妈就此归西,也把他灵柩暂存铁槛寺,因那梅翰林家听说亦被圣上怪罪,也如荣府一样派人管制,宝琴不能再嫁他家,且须远避方才安全,我的意思,是我们就且把这个宅子留人看守,我跟你,带上宝琴,回到江南去,那边毕竟住惯过的,天未必多高,离皇帝那是真远了,咱们就隐姓埋名,过那池塘蝌蚪的小生活,待时局大定,你再返回这里,将亲人灵柩运回原籍安葬,你看如此是否稳妥?”薛蝌点头称是,深感岫烟睿智贤惠。
且说那宝钗夜夜盼郎归,日日待时飞,却人影不见、口信皆无,原就体胖血淤,时有胸闷绞痛,如今又兼茶饭不思,气脉愈加衰弱。那日麝月告诉他,从窗户看见,薛蝌进府来,先到王夫人那边请安去了。宝钗就等薛蝌来报知母亲堂妹等平安消息。却忽然听见那边痛哭之声,忙遣麝月过去看个究竟,麝月过去一看,平二奶奶、凤姑娘皆在那里,正哭着抚慰仰倒在榻上的王夫人,玉钏取来天王补心丹,小霞送上温水,那里喂得进,风姑娘因道:“就让太太先哭痛快吧,此时不宜服药。”
平二奶奶见麝月来了,迎上拉过一边道:“怎么告诉宝二奶奶,且等我们商议过再说吧!”正说着,宝钗自己过来了。
薛蝌过去,咬咬牙,只得告诉他:“你哥哥你母亲,昨日相继过世了,灵柩将送往铁槛寺暂存,详情容以后禀报,只是姐姐万不可想不开,恳祈姐姐节哀顺变!”
那宝钗一听,白眼一翻,就往后倒,平二奶奶、麝月赶紧扶住,风姑娘也哭着过去照顾,那边王夫人嚎啕起来,宝钗站稳,先两眼茫然,后如梦方醒,也随着大哭,一时那屋里哭声震瓦,传至院外,渐次皆知贾家至亲薛家已如覆巢,有同情叹息的,有道他们也有今日的,有道天道轮回的,有道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惨的。后邢夫人、周姨娘、嫣红等皆过来陪泪安慰,再后,李纨亦过来,拢翠庵婆子过来称,妙玉师傅已知,正为亡灵念经超度。
那日麝月贴身服侍宝钗,丝毫不敢懈怠,平二奶奶与凤姑娘,在那边守着王夫人,亦怕想不开出人命。薛蝌又与贾琏同往铁槛寺送薛姨妈、薛蟠灵柩。那时又风传梅翰林家已由管制变成查抄,岫烟忙与宝琴收拾行装,打算薛蝌将灵柩安厝妥当后,尽早一起去江南避祸。至晚,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顿成琉璃世界,只是全无当年富贵风流景象,荣国府里一派萧索凄凉。麝月陪着宝二奶奶合衣假寐,凌晨雪光映入窗牖,麝月起来准备热水,只盼宝二奶奶能恢复元气,熬过难关。待他备好盥沐诸项,去唤宝二奶奶时,见他已经自己起来,正整理衣衫,忙上去服侍。宝钗洗漱过,到妆台前,犹有整容之心,麝月心中念佛,帮他略事装扮,插上金簪。彼时窗外仍在飘雪,宝钗望去,窗外飞的不是柳絮,胜似柳絮,不禁吟出两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接连遭此噩运,他求生欲望仍十分顽强,他要活下去,与噩运决一雌雄!
忽然窗外天上传来大雁呜叫声,宝钗、麝月皆凝神细听,麝月道:“天降大雪,何来雁鸣?”
宝钗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宝玉要归来了!”
遂起身要往屋外观雁,麝月劝道:“去年春天放风筝,放的正是七只大雁,想是他们如今化成真雁,飞来安慰咱们了!心想事成,又何必非出去看个究竟!”
宝钗不依,执意出屋,彼时院中积雪无人打扫,出得门去,麝月紧扶着他,略行几步,宝钗仰颈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发作,麝月只觉他身子沉重起来,扶托不住,连自己一起倒下,那宝钗这一倒,发髻上金簪落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闭目噤气,呼唤不答,急得麝月嘶声呼唤,玉钏、小霞等闻声赶来,那宝钗香魂已然出窍。麝月等三人将宝钗连抱带抬送入房中榻上,彼时两只秋后陨落在天花棚中的玉色蝴蝶,忽然醒过来,从气口飞出,在宝钗头上翩跹,麝月等皆惊奇不已,那一双团扇般大的蝴蝶,随即从风斗中飞了出来。
麝月道:“莫非宝二奶奶也和那林姑娘一样,是个仙女,如今也化蝶归天了吧?”金钏、小霞只得去报与王夫人。
贾琏、薛蝌,又去买来上好的杉木棺材,将宝钗入殓,那平二奶奶和风姑娘,更半步不敢离开王夫人。正乱着,门上报说:“宝二爷回来了”都不信。起初大门看守的人也不信,说那里来的野和尚,到这里来起什么哄!后赖大、林之孝被唤出来认人,皆道虽然剃度了,却是真宝玉而非假宝玉,仇都尉也亲来查看,听赖、林二人如是说,怒道:“既是那甄家的宝玉,就撵出去!”
赖、林二人道:“是这里贾家的宝玉,千真万确的。”
仇都尉细看也是贾宝玉,就道:“你既出家又回来干什么?既回来又为何不早些回来?你媳妇等不来你,刚刚死了!快进去吧!”那贾宝玉进到里面,只听一片哭声。
麝月等正在棺前哭泣,忽见宝玉僧衣芒鞋走了进来,目瞪口呆。贾琏等也不及问他究竟,只心想回来了就好,王夫人不至绝望了。那时尚未盖棺,宝玉过去跪在棺旁,端详那宝钗容颜,仍鲜艳斌媚,任是无情也动人,落下热泪,喃喃道:“我回来晚了,对不起你。”见那金锁仍在颈上,问麝月:“那冷香丸呢?”
麝月道:“尚余不少,在那青花瓷坛里。”
宝玉道:“拿来陪着他吧!”麝月拿过瓷坛,宝玉亲手放于枕边。
贾琏就命薛蝌扶稳宝玉,让人把棺材盖定抬走往铁槛寺去暂存。彼时麝月等哭得几乎晕倒。后宝玉去见王夫人,跪下道:“从今与家族同命运、共患难,再不出走了。”
王夫人这回的哭,方有舒心顺气的功效。宝玉回屋,脱去僧衣芒鞋,重换旧装,只是蓄发尚待时日,就暂以便帽覆头。麝月如昔服侍。宝玉对他言道:“甄宝玉告诉我,当和尚不是真出世,人世经历悲欢离合、生死歌哭,达到彻悟,真的悬崖撒手,方是真的出世。从今后我不怕世间磨难,要走完该走的荆棘之路,渡到彼岸。”
那麝月也听不懂他的话,只道:“你回来就好。”
几日后,宝玉回思种种,想起头年春天大家吟柳絮词。他拈阄拈到的词牌是《蝶恋花》,竞未吟成,望着窗外仍如柳絮般飘飞的雪花,不禁心头痛切,遂吟成悼念宝钗的一阕曰:岂昔春光盈满树,白絮轻飘,姊妹抒情愫;寒风凛凛倾暴雪,存魂渺渺归何处?
昨夜金簪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