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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眼珠已失活性,取鞘奉上。
指触蛇鳞的一刻,另五位团众的刀劈下……没有剑光,远处响了三下近乎琴声的剑音,两短一长。
如精确测量后的伐木,两米范围内倒下的五人,彼此不相压。
捧鞘的人还站着。沈方壶甩臂,几滴血脱剑飞出,落于地面,状似一枝梅花。捧鞘者的脸变得古怪,原是讨好的笑,因肌肉僵硬而走形。
沈方壶接过剑鞘,语音疲倦:“还站着干吗?你死了。”
那人低头见胸口一团黑污,是透衣而出的血。他的脸松弛下来,倒地死去,笑容变得正常。
沈方壶携剑去了北堂,义和团围攻那里已五十九天。教堂内藏着三千教民,四十名意大利、法国士兵,储备五箱子弹、七十条枪,沈方壶赶到时,西墙被炸开一道两米宽的豁口。
他请命守此豁口,法国士兵问他需要什么,想想,要了一件教士服。防线漏洞让一柄中式宝剑堵上后,北堂多守了四日,等来八月十六日八国联军攻入京城。
联军首领瓦德西下令对义和团格杀勿论、全军抢劫三日,北堂门口贴上告示,号召教民抢劫,所得用来修复教堂,各国使馆也派人抢劫。
抢劫由杀戮来保障。两月来,京城人几乎都参与了义和团活动,例如久攻北堂不下时,全城人奉命家门挂红灯笼助威,据说效果可让洋兵的枪自行爆裂——以此可以指认任何人为义和团,可以杀所有人。
杀人的感受如同听到教堂钟响。教堂的钟声不为报时,是为打断人的思维,让人在俗事里中断一下。京城已无钟声,但当剑刺入人体,沈方壶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或许杀到一万人,上帝便会示现。剑法诀窍在用腕,杀到六十人时,上帝没有来,来的还是武功,手骨和臂骨似乎脱开,生出一道薄如纸的真空,令他的腕子灵动如蛇。
面对李尊吾,沈方壶腕子发紧,毕竟曾是他的拳靶子,被他踢断过的胫骨有些凉。两人寸移,缓缓向东墙。
观战的夏东来忽然闪到门侧,李尊吾和沈方壶的脚同时顿住。姐姐抱住妹妹,一片洋人的谈笑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他们边聊边用枪托砸门,终于嘭的一声,门板倒下。姐妹俩后悔刚才忘了上吊,来的洋兵有八九人。他们明显对姐妹俩的容貌感到满意,笑嘻嘻地拥进屋来。
李尊吾、沈方壶保持着对峙的身形,没有回望。响起一声尖叫,锐如割木。紧跟着的几声哀嚎,听着别扭,似乎叫声在空气中被切掉一半。
是斩人的刀快,声未喊完,人已毙命。
洋兵尸体乱糟糟横在地上,夏东来单腿跪地,一个洋兵趴在他肩上死去。轻晃肩膀,尸体滑开,托铡刀起身,弹指叩刀。两声,是与李尊吾约定的暗号,表明麻烦已除。
李尊吾鼻尖、刀尖会为一点,沈方壶视线不敢离开此点片刻,眼角余光瞄到夏东来杀洋兵情景,赞道:“刀法原来不劈砍。”
李尊吾接声:“真剑法只有一下——刺,真刀法也只有一下——抹,劈出去的刀没用,收回来的时候才杀人。”
夏东来汗毛立起,习刀多年,第一次听师父直说刀法。方明白不让他用常见的柳叶刀,而用单手无法持握的铡刀,正为免去劈砍,摸索回抹之道。
铡刀达九斤四两,为能久战,只好一手持柄,一手托刀背。看似无奈之举,实是奥妙所在,铡刀重量逼迫手臂,人会本能地以腰力补充,托刀之手可调起腰力。惊爆力与柔化力都是腰部使然,托铡刀能成就拳劲。
夏东来身材矮矬,铡刀立地高至下巴,以如此刀长做回抹,胳膊便显得短了,变化角度受限,自然要挪步补救,于是不知觉中,养成以步法使刀的习惯。瞬间斩杀八九个洋兵,沈方壶称赞的是他的转折。
拳劲与步法是武学最关键的两项秘技,师父竟用一把铡刀种给了自己——毕竟是种在身上,身体练成,脑子仍不明白,如果没有今天的直讲,这辈子都是糊涂人,无法收徒下传。
十年来,师父随时准备断掉他这一脉,形意门的苛刻薄情,令人心寒。
互搂着的姐妹脸色惨白,夏东来向她俩使了个“不要做声”的眼神,铡刀缓缓杵地,屏息静观对决的二人。
腕子仍发紧,沈方壶虚声道:“师哥,我听过你的事。义和团刚闹起来的时候,你夜闯老龙头火车站,斩杀十七名俄国兵,全身而退,从此义和团称你为大仙爷。”
李尊吾:“我也听过你的事,一人守住北堂豁口。”
沈方壶:“如果你来攻,我守不住。你这位武功盖世的大仙爷啊,为何不来呢?因为你被封为金刀圣母的护法,其实是当轿夫,和你徒弟天天抬着她绕城转,说这样便可以阻止八国联军攻到北京。”
西方圣母是贞节极致,她生下耶稣却未经男女之事,所谓“童贞受胎”。义和团的金刀圣母是不洁极致,底层妓女,传闻身患梅毒,眼角溃烂。在义和团理念里,洋枪洋炮是法术,秽物可破法术,越下贱的女人越能让枪炮失灵。
身为一代高手,不能上阵杀敌,却被指派做妓女的轿夫。李尊吾面如铜铸,凝固着苦涩之情。
腕子松泛了,沈方壶冷笑:“你是名人,名人都受不了别人捉弄,金刀圣母现在哪里?联军破城时,一定给你杀了。”李尊吾断喝:“我不杀女人——”
夏东来眼中如遭针扎,见师父胸口银光一闪,正是心脏位置。沈方壶出剑了!师父守势完美,但精神出了纰漏。
李尊吾跌出,反手划一刀,扑上梳妆台,就此不动。
仅闻镜面龟裂声。
如归巢的蝙蝠,沈方壶单脚点地,背贴墙面,一道横过鼻梁的伤口渗出血来。他任血流下,叫道:“师哥!还活着?”嗓音嘶哑,竟含关切。
“活着。”
李尊吾上身从梳妆台弹起,背对沈方壶。刚才不敢起身,是以为反手一刀,杀死了他。待脸上悔意退去,转身道:“高了,这道口子该在你喉咙。”
血漫至唇,沈方壶剑指李尊吾,左脚顺墙面滑下,落地踏实,恢复对敌之姿。
李尊吾心知自己无法向他挥出第二刀,语调仍强硬:“靠说话让对手分神,才敢出剑——好俊的功夫!”
沈方壶狞笑,血流入口:“先瞧瞧自己,再讲风凉话。”
李尊吾垂头,心脏位置的衣料裂开,露出一只红底金线的锦囊。锦囊被刺破,一道粉无声泻下,洒在鞋面上,为黑红黄三色。
那是二十一颗黑豆、七颗红豆、十五颗黄豆磨成的粉——金刀圣母所赐的圣物,据说佩在身上,可避枪弹。
沈方壶冷言:“形意门有祖师,你怎能去拜义和团的小妖小鬼?”
李尊吾叹道:“我不信那些,只信——咱们的江山不能让洋人霸占。我是个帮忙的,没帮上!”言罢收刀,吩咐夏东来:“给你师叔上药。”
夏东来放下铡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团,摊开是块黑乎乎黏物,迈步向前,沈方壶立即调剑相向。
李尊吾:“师父传的五行膏,愈合伤口有奇效。你是教士,破了相,日后怎么传道?”
剑尖沉下。
窗口斜进一道黄昏光柱,躺着八九具尸体的室内,竟有了闲适氛围。夏东来个矮,沈方壶坐下,仰头让他抹药。
李尊吾跺脚震去鞋面上的粉末,忽然伤感,想起金刀圣母赐锦囊的念词:
〖铁山铁河铁大殿,铁车铁马铁衣衫。
铁人铁眼铁鼻腮,挡住枪炮不能来。〗
2 独行道
膏药涂成一道黑杠,将脸分成两半,沈方壶起身:“凉飕飕的,舒服。”夏东来惊觉手中一空,药包已被夺去。
沈方壶似踏冰面,滑出七尺,后背贴到北墙,掀开长袍,撕开右腿裤面,摘出根皮带扔了。
皮带宽五寸,内侧镶铁质尖粒,散发腥味。腿上皮带绑扎过的皮肤呈紫色,泛着脓水。它是教士修行的苦功带,与钟声一个原理,刺激肉身来打断俗念。按规定一日绑一个时辰,不至于刺破皮肤,但沈方壶绑上便忘了,常搞得血肉模糊。
五行膏涂于腿面,沈方壶眉宇展开,一声惬意的吸气后,剑指李尊吾:“没刺进你心窝,不是我手慢,是腿慢了。师父的药好,师哥,再来。”
李尊吾点头,刀尖上升,对于鼻尖。
两人没有移步,对峙片刻,同时低喝一声,垂下刀剑。李尊吾:“刚才的交手,已把你我的杀心耗尽,再打,就是拼体力了。”
沈方壶:“嗯,无趣了。下次。”
两人各退三步,放松身形。沈方壶:“已经有一个老程,再像老程那样战死,也无趣了。师哥,出城吧!你徒弟对我有涂药之恩,他的命,我放了。”
李、沈、夏三人互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