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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和尚,我想跟李大爷单聊两句。”
是仇大雪声音。阿克占老玉未改僧装,坦然承受大和尚称呼,连说好好,开门出去。
记忆中,她眼睛鲜嫩,如剥了皮的葡萄。她脖子长长,如迎阳光而长的竹笋……听说女人生小孩后,脖子会缩短,孩子像魔鬼,吸走女人精华。
李尊吾:“那天见了你孩子。”
仇大雪:“你没见着。我儿子比我姐的大,那天老妈子带他上街去了。你怎么瞎了?买个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吧,瞅着怪吓人的。”
女人当了母亲,便如一根刨平的木料,直爽豁达。
李尊吾:“我买。”
努起笑容。一段时光永远过去。
她受杨放心之托,来告知对混混武技的调查。
“他怎么不来?”
“他忙。”
家里有士兵,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善妒的杨放心,不知作何算计。李尊吾一时想喊阿克占老玉进屋来,但她抓过他的手,在手心划起来。
在手心的亲吻,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这是流氓的氓字,崩断之刀是亡,眼下垂泪是民。但袁公说,不是泪,是画的一只竖立的眼睛,上古战场,都是文身画脸。”
古战场习俗,大战前要吃大锅饭,以示团结一心。秦汉时诸侯谈判,以在一个锅里手捞分食,表示达成共识,“共”字本是煮食品的鼎形。
京津两地的混混又称锅伙,每次行动前,要在一个锅里吃顿饭——便是此遗风,证明混混最初来源于军队,所以会有武技传承。
赵子龙是三国时代名将,单枪匹马在敌营七进七出。十八枪不传自赵子龙,是先锋大将的闯营技。平地上擅长扎小腿,坐于马上,是扎冲到马前的敌兵。
仇大雪:“另一个来源是破落贵族,游手好闲久了,做不来生产,便滑到底层去了。京城有鸟笼阵,败了家的八旗子弟勒索店铺,用几十个鸟笼堵门,不交钱不撤——便是古时贵族变混混的活影子。”
李尊吾苦笑,武人的来源,也是败军兵将和遭贬贵族两大类。普门的话,在袁世凯的话里得到验证,武人跟混混同源,都是流氓。
仇大雪:“袁公讲,混混是最消极堕落的人群,但臭水沟也有臭水沟的用处。”
李尊吾一愣:“什么用?”
仇大雪:“防止乡绅和官府恶劣化。”
李尊吾:“怎么会?”
仇大雪:“为恶是个行当,混混占据了这个行当。自古民俗,乡绅官府耻于跟混混沾上,对于乡绅官府,混混也像读书读坏脑子的酸秀才,以不给面子为荣。”
混混的这种做派,令人感慨中国社会构成是一个绝妙生态,维持文明不堕。独立于乡绅官府的混混,是社会之福。
仇大雪幽幽言:“其实最有为恶力量的,恰恰是乡绅官府。袁公担心,一旦他们跟混混联盟,借混混为恶,便世态破坏,不可收拾。”
李尊吾模模糊糊感到了武会的意义,追问:“袁公还说了什么?”
仇大雪想想,小姑娘一样的清脆嗓音:“没了!”
这一声,将内心隐隐的伤感荡尽,像爱女儿一样爱她。没有过孩子,怎样是爱女儿?便是像爱她这样吧……
李尊吾缓缓后躺,倒在被子垛上,似一去千里:“回去问问你男人,在袁公的算计里,武会不但要制约混混,还要保存混混,不让它变味,是么?”
仇大雪:“好嘞!得赶紧回去了,有了孩子,各种麻烦。记着买水晶眼镜啊!”
她真的很急,一记刺耳的木质擦地声,她从藤椅里站起。
条件反射一般,李尊吾随她而起,丧失意志,如一个家中初次待客的少年,规矩送到门口,正思索要不要送出门?出门送几步?仇大雪的手抓上他小臂,十指尖尖,扣得生疼:“忘了!还有个事。”
混混最厉害的武技是虎尾鞭和打门,与此两技相比,赵子龙十八枪等而下之。
虎尾鞭托名唐朝开国名将尉迟恭所传,一根十三节的竹节铁鞭,长四尺五分,重九斤四两,非天生大力者不能使用,据说专克赵子龙十八枪。
因为竹节棱角,一抡之下,刀枪尽折,骨断筋裂,在群殴场面中所向披靡。混混蓄养虎尾鞭鞭手,平时不让露面,住所保密,只在抢码头级别的大火并时才放出来。
打门是一种阴损的打人技术,在明朝末年一度泛滥成灾,在清朝缩小了传授范围,京津混混一代只有数人会。打人,可让人在数日后再病发,最长可达四十几日才毙命。由于隔得日久,即便告到官府,也难判成人命官司。
明朝买凶杀人,就是买打手,手法高明,可预定死日,误差不过两个时辰。
听到这,李尊吾隐约觉得出了件极大错事,送走她后,回屋静想,大叫一声,撞门而出,发动全部武人去大街小巷,搜寻邝恩貉。
第三天,托杨放心一并寻找,仍无踪迹。
第五天,杨府士兵送来一份天津当日的《中外实报》,胡邻炭以武人自居,批判武会人物皆浪得虚名,最多把人打个皮开肉绽,而真正的武功是慢性毒药,一拳之后,可在人体内慢慢发作。
现有一名武会学员,弃暗投明,身试大道,求受三拳后,在二条东路尼姑庵,欢迎各界人士参观,验证真正武功的实效。
阿克占老玉读报后,嘘声道:“你徒弟。”
李尊吾抢过报纸,摊于面前,才醒觉看不见。将报纸叠成一个巴掌大方块,每一折都用尽全力,折角锐如刀锋。
阿克占老玉招呼众武人,要抢邝恩貉回来。
李尊吾未动,如入魔境:“或许他真是弃暗投明。也好,也好。”阿克占老玉听到,凑过来耳语:“李大哥,你怎么啦?没忘吧,他那三拳是在这里挨的!”
如梦方醒,“噢噢”两声,李尊吾随众去了。
在路上,大伙想明白了,不能劫人。报纸攻击的是武会名誉,武会拿不出比“慢性药”更高明的武学说辞,抢出邝恩貉,更会被市民看低。
李尊吾:“那就去看看他吧。”
尼姑庵经过清扫,负责接待的混混言辞礼貌,说大拨看热闹的百姓刚过,还来过记者。此时尚有三四位百姓,见来了武人,怕出事,快步离去。
庵内供的是站姿观音像,下摆一张窄桌,胡邻炭和邝恩貉各坐一端,对聊喝茶,亲如友人。捆绑示众,官府要管。无绑之绑,不知胡邻炭用了何法。
望见李尊吾,胡邻炭起身:“你徒弟是个人才,在我手里废了,可惜。你们爷俩聊聊吧。”踱步去了后堂。
李尊吾原地未动,武人们上前打量。
邝恩貉双眼突出,暴着血丝,面色黑里透青,努力想坐正,但控制不住地向左斜——是肝脏受损的迹象。
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分泌头屑过多,是肾脏开始紊乱的表征。李尊吾:“你出声,我听听。”嗓音可以测五脏内情。
邝恩貉:“说什么好呢?”发出“好好好”三音,这是山中七年说得最多的话,心机和狠劲在此三音。
李尊吾:“你会一天比一天糟,现在是难受,后面是受苦。看了报纸?”邝恩貉应声,有自嘲笑意。
登了报纸,他死,就是人命案。胡邻炭不会让他死,只会让他成为一个废人。无绑之绑的方法很简单,内伤深重,他走不动。
李尊吾凑近:“上古之人,大啸而抒情,大啸而长生。到舜帝时代,模拟啸音,制木为琴。琴生啸废,从此世人知琴而不知啸了。战场大将、乡野游侠多有当敌大啸、当月大啸的记载,便是上古余绪。
“啸法留存于武人。古传,大啸可长生。疑难杂症、无医少药时,以啸来自医。大啸不是大喊大叫,抵齿吹气为啸,舌头藏于上牙之后,翘舌吹气,出不出声都可以,出则惊天地,不出泣鬼神。你的舌头,受吹之时,能向左右自然舒展,便提起了肾气,可补救肝脏损伤。”
不待邝恩貉反应,言罢出庵。
站在街头,李尊吾又一次忏悔,刚才所言,是师父当年话语。自己识字不多,师父是武状元出身,说话有魅力,与练武相比,更爱听师父讲拳。
当小伙子的时候,想击垮名拳名家,也想找个人,像师父那样把拳讲给他……可以肯定,师弟沈方壶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他是个击人击倒、打人打死的人……或许自己的天赋,不该做搏命争名的豪杰,该是个隐居的教拳者……
李尊吾蹭了蹭脚。京城至今还是下雨成泥的土路,天津早是沥青路面,硬邦结实,等武人聚过来,道:“你们先回去吧,老玉也回去。其昌陪我。”
陶其昌陪着,见李尊吾一副想事的神情,没敢打扰,一恍又行出百步,问:“师父,咱们去哪儿?”
“针灸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