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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皓峰
清光绪三十年(1904),梁启超著书《中国之武士道》;民国元年(1912),李存义在天津创立“中华武士会”。
自序 一生三事
清末民初,李存义是形意拳的一代宗师,做了三件事:合了山西、河北形意门;将形意拳和八卦掌合成一派;创立“中华武士会”,合并北方武林。
其中“合了形意、八卦”一事,在河北形意门留下烙印,功课上要兼修八卦,教法上借着八卦解说形意,技法上融合八卦边侧攻防之法,礼仪上与八卦门人互称师兄弟。
形意、八卦、太极是三大内家拳,民国时虽有三门皆练的人物,但都是个人行为,太极门没有合过。为何形意和八卦能合?不在学理,在友谊。
李存义和程廷华是好朋友,程是八卦掌一代宗师。八国联军进北京,他俩五十多了,做了一样的事:扛刀在房上走,见到落单洋兵,就跳下来砍。程廷华是一人单干,李存义安排徒弟尚云祥在身后护驾,这是形意门组织严密、八卦门率性而为的门风使然。
两个老哥们杀洋兵出了名,结局一死一活:程中埋伏被乱枪打死,成民间英烈;李受通缉而逃亡——清廷议和,联军要他的人头。
不愿好友艺绝,在自己门中给程廷华留一脉,是李存义的友谊。
还有别的私情。我的分析,只讲私情,因为“内家拳原理一致,所以能合;武学自然发展,所以要合”等大道理,一个“太极门没合”的史实,就给否定了。
形意拳上溯岳飞,本是军营兵技,几代宗师都是逃亡之身,行事隐秘,禁忌多规矩大,授徒是长期考验式的,故意人情寡淡,甚至翻脸无情。门风,严峻。
八卦门风风流,因为是老北京文明滋养出来的拳派,在程廷华身上最为典型,他是个好事爱友的达人。城市往往比乡间狡诈,老北京民风却意外地淳朴。聪慧、多情的淳朴,自己有了好东西,忍不住要与他人分享。
京派是东方的都市文明,不是唯利是图,竟然淡泊名利。日本超级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描述的便是京派遗韵,寅次郎常哼唱“男儿岂能把唯一的志向忘?”不能实现,也不着急,反正他心怀大志了,所以能蔑视金钱,保持住人之常情。
他是东京人,家里有一串门就串一天的邻居,见到漂亮姑娘,第一反应是叫好友一块看,见到流浪汉,会忍不住带回家……我们这代人少年时,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爱待在别人家里,有好东西都给朋友,常从街头领陌生人回家,父母也能容,不问就做饭了。
有时候一做就做半年,因为陌生人养成了习惯,天天来。半年后,父母爆发:“你还不会交朋友。跟这人绝交吧。”
《寅次郎的故事》拍了近五十集,直到男主演逝世。日本人追看了近三十年,说明东方人怀念东方原有的都市文明。这种文明,随着经济猛进,越来越见不到了。
形意与八卦合,不单是武技,八卦门风也合了过来——或许,这是李存义合两门的私情。
在我的想象中,李存义第一次见到程廷华的情景,应是《寅次郎的故事》里的一场戏吧?西部片枪手式的李存义入京后,被寅次郎式的程廷华感动了。
2012年10月7日
1 铁人铁眼铁鼻腮
一九○○年夏,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甜味,一对姐妹在家中正要自尽。她俩穿紫红色外袍,前额勒绿色包头,云髻抹了香油,乌润可人——在小户女子,是讲究的服饰。
房梁悬下的是麻绳,财力使然,家中没有韧度能吊住尸身的上等绸缎。当她俩要蹬翻脚下凳子时,一人跳窗而入,语音疲惫:“晚死一个时辰吧!我五天没合过眼,守着我,有毛子闯进来,你俩就大叫。”言罢扑在地上,当即响起鼾声。
姐妹呆立在凳子上,脖颈上的绳套不知该不该取下。毛子,是洋人。
来人身下压一柄长刀,布店量布尺子般窄,布满锈迹,只在刀头一寸有锐光。小腿裹黄布,以红条绑扎——义和团的标志,两个月前,京城街面上都是黄裹红扎的小腿,现已绝迹。
姐妹踌躇着该不该从凳子上下来时,窗中跳入了第二个人。他矮小单薄,如未发育的十三岁少年,却有着三十岁人的厚实头颅,成熟的鼻梁眉弓。
他也黄裹红扎,手托一条黑物,竟是马场切草料的铡刀刀片。铡刀分刀片和木槽两部分,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两,顶端与木槽连接的孔洞犹如鱼眼。
因是铡草之用,刀柄很短,刀身硕大。手握这样的刀柄,无法抡劈,拎着也困难,只好一手握柄,一手托刀背,如抱着一条成精的鲶鱼。
传说鲶鱼可以无限生长,一丈长的鲶鱼会上岸吃人。他对脖套绳索的姐妹视而不见,恭敬跪下,向趴在地上睡觉的人道声:“师父。”
睡觉者侧身露脸,颧骨利如刀削。他已是老人,黑发居多,而胡须尽白。一身土尘血污,胡须却洁净如银。
胡须白,是体衰,白而亮,则是内功的显现。江湖常识中,这样的白胡老人体能旺于青年,必有毒辣手段,遇上便要回避,万不能招惹。
“师父,街上传言,程大爷中枪死了。”
“老程是高功夫,在胡同里偷袭毛子,占着地利,枪子打不上他!”
“说是砍了三个毛子,往房上蹿时,辫子挂住了檐儿,一帮毛子赶来开的枪。”
“老程是精明人,抡刀上阵,还能不收拾好辫子?俗人瞎编的,别理这个!”
老人接着睡了。第二个来人转向姐妹:“师父睡觉,有我护着。你俩要上吊就上吊吧。”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入城时特许士兵抢劫三日,超期至今。在东西方语义上,兵乱都包括强奸。这条胡同偏僻,洋兵未及寻到,但胡同里有几户已全家自杀。丈夫陪妻子死,父亲陪女儿死。
姐妹对视,姐姐:“早死早干净,别让毛子污了身子。”妹妹用力点头,整好绳套后,眼中一湿,问第二个来人:“刚才你讲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爷么?”
第二个来人哼声应了。妹妹:“早听说他的大名,扛着刀在房上走,见了落单的毛子就跳下来砍。”
姐姐:“有程大爷给咱俩报仇,还怕什么?”
妹妹露出笑意。姐妹站直,麻绳勒在颈上。第二个来人却蹿上,膝盖顶住凳子:“容我句话。”
年轻姑娘眼神特有的清凉,令他垂下头,语音沉闷至极:“我也杀毛子,跟程大爷一个法子。我多活一天,毛子就多死三五个……我没法分身护你俩。”
姐姐:“知道。城里上吊的女子多了,谁也护不了。”
膝盖撤开。
姐妹俩闭眼,便要踹凳子。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声:“东来,你也五天没合眼。两位姑娘,晚些死,让他也睡会儿吧。”
转眼黄昏,姐妹坐在凳子上,守着沉睡的师徒。他俩趴着,如同两具倒毙街头的死尸。常年骑马的人才有此习惯,骑马累的是后腰,躺着会疼。
姐妹脚边点了三炷香,为破空气中的甜味。甜得恶心,入夜后会更加难闻,是街上腐尸的味道。
妹妹忽觉后颈一凉,姐姐变色,窗口无声蹿入第三个人。来人穿教士的黑袍,袍料为厚麻布,在炎热的九月,套着这身衣服,体质弱者会晕厥。来人脸色惨白,缩着双肩,似乎嫌冷。
他拎一柄蛇鳞鞘宝剑,头上盘着辫子,是河北地区常见的一类面孔,狭眼高鼻,下巴方硬。妹妹鼻翼耸动,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细闻,似乎又是药香。
趴着睡的师徒同时坐起,姐妹才想到,她俩忘了大叫。
教士晃着肩:“李尊吾、夏东来——你们师徒俩把洋人杀慌了,怎么收场?是像程华安一样战死了事,还是现在出城,多活几年?”
李尊吾攥住颏下白须,喃喃道:“老程真死了?他是有名的机警,在咱们这辈人里功夫是拔尖的,怎会因为自己的辫子送命……洋人杀不了他,杀他的是你!”
教士肩膀抖了一下:“他把洋人杀慌了,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他。”老友叙旧一般,在李尊吾跟前蹲下,讲述程华安死况。
他在屋顶上盯了程华安两日,心知程的机警,一直在百米开外,不敢跟近。民间传言与事实一致的是,程华安那天杀了三个落单的洋兵。不一致的是,程没能蹿上房,不是辫子挂住了房檐,而是身体悬空时,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剑。
李尊吾哀叹一声,教士劝慰:“形意门剑法,只是一下。等大批毛子赶来开乱枪,老程早死了,没遭罪。”
教士右手的腕骨外侧关节凸如桃核。剑法如书法,巧妙在用腕。
李尊吾垂首:“